第二日天刚亮,玉无缺便急吼吼去了厨房,只为确认一件事——鹤不归到底有没有吃他做的东西。
结果喜人。
不但赏脸吃完了夜宵,还夸味道不错,他心下大爽,从此去厨房的次数更多了。
早中晚加上夜宵,顿顿变着花样给鹤不归做去,厨傀手艺遭到嫌弃,只好沦落给玉无缺打下手。
鹤不归食量很小,但只要送去,他多少都会吃一些,玉无缺留心观察着,默默记下了他的口味,逐日改进。
虽再次被明令禁止靠近寝殿,但鹤不归允他出入秋实苑和藏经阁,这可算是拍马屁的意外之喜。
半月过去。
这日在藏经阁遇见空知,还没等玉无缺问,空知便喜上眉梢地告知:“主人身体已无恙,每日都用膳,虽然进的不多,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多谢公子。”
“小事小事,上仙最近还在忙赤金山的事么?我偶尔听见几声山里的动静,像是爆炸刚起又被压下去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呀?”
“公子不要多问。”
空知见玉无缺面前摊着本书,一旁夹了页纸,布满他鬼画符一样的注解,学得极其认真,便去书架上挑了几本图本,递给玉无缺:“这些是主人早期画的傀儡手稿,十分珍贵,若公子能参透其中玄机,也算是得了主人的指点。”
玉无缺赶紧抱在怀里:“我一定好好学。”
他这几天已然恨不得在藏经阁打地铺了,白天干完杂活,就一头扎进书堆里看,看到兴头上还能去秋实苑找到现成的偃甲和傀儡做一番研究。
鹤不归的手稿画得精致又细腻,设计思路,用料来源,以及各种配方的比例和选择理由,取舍利弊都一目了然。
毫不夸张地说,玉无缺这半月所学的胜过他这小辈子闷头苍蝇似地琢磨,手迹图稿是偃师毕生心血,哪一个不是试了万重错得来的宝贵经验,鹤不归大大方方地给玉无缺看了,这份心胸,让他对太微上仙的崇拜又更上了一层楼。
他甚至感谢鹤不归把自己拎回来一顿毒打,不然哪来的机缘得入浮空殿?
“对了空知,我在秋实苑的旧仓库里寻到个东西,手稿上不见这东西的设计图,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上仙做的?”
玉无缺从袖子里拿出个木头玩偶,巴掌大,外形像个熊妖,毛发做得极其逼真,脸部表情浮夸至极,但实在太小,反而有些憨态可掬。
小熊傀儡能简单地行走和爬行,在桌案上“吧唧吧唧”地动来动去,没有附着任何术法,就只是个玩具。
空知看了一眼便道:“这是主人闲来无事做着玩的,公子怎的从秋实苑拿出来了?”
“放心放心,我马上还回去。”
玉无缺盯着小熊傀儡出起神来。
鹤不归晕倒那日,他在擦拭多宝格时看见了类似的小玩偶,平平无奇的木偶和做工精美的偃甲傀儡自是不能比,可玉无缺幼时最爱的玩具就是这个。
后来在秋实苑的废旧库房里看见了更多,体态各异,落了厚厚一层灰,想来是很久以前做的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观夏总是三不五时地带回家一只,拟态各种小动物,有时也有仿人的,但都只是巴掌这么大,供孩子玩耍取乐罢了,后来玉无缺长大了些,他自己拿着工具拆卸组装,看着木偶从一堆废木料又恢复如初,他自是满心欢喜,也因此萌生了要做一名偃师的念头。
观夏从来没告诉他这些木偶从何而来,而今天拿出来这只,并非出自秋实苑,也不是寝殿多宝格,是外婆给他打包行李送上来时包袱里带的。
空知对自家主人的手作之物肯定是一眼便知,玉无缺没想到的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木偶,居然出自太微上仙之手。
联想之前在赤金山下第一次见面,鹤不归听闻他的名字凉凉瞪过来一眼,当时以为自己恶名在外,如今想来,也许上仙一早就认识自己,保不齐连他的身世都心知肚明。
这倒算是意料之外的缘分了。
“空知,上仙今夜还做东西么?”
“公子又想干嘛?”
玉无缺拍拍肚皮:“我能干嘛,他要是做得晚,我煮碗面去,经饱。”
“不必了。”空知正色道,“我今天来就是提醒玉公子,用过晚膳后别离开夏雨苑,今夜主人……总之,切莫去大殿扰他。”
玉无缺横他一眼:“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今夜很特殊么?”
“没有,公子别到处乱跑就是了,请将木偶尽快归还秋实苑,我还有事先走了。”
空知走得堪称惊慌,像是怕自己把他逮住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显然有事瞒着。
特意过来提醒夜里别出去,又不说明缘由,照玉无缺的性子,那就是勾着他必须出去看看。
养生面还是得做了送去,见到鹤不归正巧问问自己小时候的事,上仙愿说便说,不愿那也罢了,玉无缺自觉拜师一事有这奇妙缘分加持已经事半功倍,他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
入夜。
明月高悬,赤金山口往外腾腾冒着热气,不见火光,扑面却是窒息气浪。
一队偃甲朝山口疾驰而去。
鹤不归端坐于鹿属上,月光清冷,勾勒出上仙略有些消瘦的身形。比翼护在身后,巨翼挥动掀起阵阵嗡鸣,这对偃甲的翅膀用料特殊,能抵挡岩浆的侵蚀,化解火毒。
他为今日筹谋一月整,几乎熬脱半条命,数次因损耗过重晕厥至天明,才堪堪卡在最后的时间点把傀儡做完。
鹤不归憋了一口气,一次性带足了百具傀儡,就是要把赤金山给炸熄火的。
虽说上古圣山盛名在外,可它到底蕴含着多少能量旁人无法得知,更不可想象,只有多年进山锻料,见识过灵兽吞浆的鹤不归清楚,凡人想凭一己之力挡住它喷薄而出的能量简直是异想天开。
自然之力来自神明,在它面前,凡人不过蝼蚁。
天意使然,让只有凡人之躯的鹤不归管上了这事,他一人之力可分散于万物,刚好寻到万全之法,能做一回挡车的螳臂。
“下去吧。”
太微上仙衣袂翻飞,衣裾和袖缘上缀着几点墨色,宛如与月共舞的仙鹤,只是这“仙鹤”面上凛然肃杀,就算是舞也必然是杀伐战舞。
一声令下,偃甲立即行动,鹿属领头俯冲进山口,比翼紧随其后。
赤金山纵深千丈有余,鹿属冲进去不过十丈的高度就堪堪停下,落在一个漆黑如墨的石台上。
石台是坤达兽重伤那日鹤不归安排傀儡建的,建好加固了数层结界,以抵挡火山的热量。起初台子上凝着百年不化的冰层,随着岩浆水位升高,冰层早已被蒸干,结界支离破碎,就连黑曜石台的缝隙都开始透出火光。
摇摇欲坠的石台撑不了多久了。
鹤不归不紧不慢地从鹿属上下来,广袖挥去,飞出无数绿豆大的珠子,紧接着像变了个撒豆成兵的戏法,金珠落地化形,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和真人身高一般的傀儡。
这些傀儡只有玄金骨架,未着罩衣,“五脏六腑”一览无余,活像百只被烤焦的骷髅立在原地。心脏的地方嵌着灵核,散发着纯白微光,它向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力,同时,腹部作为阵眼,每个单独的傀儡都自成法阵,由点成线,由线及面,连成大阵。
按照鹤不归的审美,这样的骷髅傀儡是不合格的,可时间不等人,实在来不及做精美的罩衣,何况这一百具骷髅傀儡也就只能用一次。
鹤不归从袖中拿出药丸,尽数倒在掌中。
一颗抵一个金丹修士,一次至多用一颗,可这远远不及鹤不归需要的能量,他毫不犹豫地将十颗药丸喂进嘴中,囫囵咽下。
他缓缓走入石台正中央,傀儡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围在了中心,静坐成圈。
药丸入腹,迅速发挥效力,充沛的灵力瞬息间充盈周身,撑得鹤不归脆弱的筋脉□□,剧痛无比。
毕竟是超越自身极限的修为,这破败身躯难以负荷太久,鹤不归不敢耽误时间,忍着剧痛张开双手,百跟傀丝自袖中落下,倏然向傀儡飞去,一只一根,稳稳扎住后心。
傀儡们依旧安静打坐,却能从灵核处看出变化——方才还是黯淡微光,此时强光刺眼,已然和他们的主人连成一体了。
“万物之灵,任我接洽,圆融无涯。”[1]
鹤不归双手飞快结印,傀儡应声而动,手指翻飞,保持着和鹤不归同样的手势。
嗡——
无形的灵压覆盖开来,向脚底压实,以黑曜石台为虚虚一层隔断,彼此对抗。翻腾熔浆爆发的能量刚硬,灵压却软得像棉絮,对峙间蓄势待发的力量消解为股股气浪。
以柔克刚。
第一个阵已经起了。
鹤不归变换手印,声音沉稳,如站于空旷殿宇中,对着诸天神罗发出一声叹息。
“我心即丹,四象合和,天地归一。”[2]
此咒一出,傀儡立刻匍匐在地,随着脚底一声巨响,石台表面骤然裂开,火光跃过缝隙,黑色的石台仿若爬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3]
轰然一声,早已薄如蝉翼的黑曜石碎成齑粉,百具傀儡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跳进翻腾的熔浆。
……
同一时间,天极宫某间客殿内。
“神女大人,赤金山今夜终于有了动静。”
轻纱斗篷被夜风拂起,饶是只露出小半张脸,也瞧得出是个拥有倾国美貌的佳人。
她轻轻地“嗯”了声,目光从虚无中收回,浅笑道:“无心插柳,竟得了个最好的时机,宗主怎的有些不安,担心它会爆发么?”
那人还未开口,神女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诸天星辰祷告一番,这才道:“为了大业滥杀无辜非我族本性,宗主不必忧虑,既然天极宫瞒着你们,肯定已有万全之法,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放心让一人去处置,那位太微上仙还真是个人物。”
被唤作宗主之人自惭形秽道:“毕竟是修真界执牛耳者,没有真本事谁会心甘情愿效忠,往后行事更得小心了。”
“无妨,一人也罢,三人也罢,如此大的动静势必激起灵力波动,更好成事,你出去吧。”
掩上门扉前,那人回头偷偷看了一眼,神女盘腿坐下,低声吟唱起古词。
曲调怪异,词句陌生,但平仄婉转间莫名有些好听,谁会想到千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魂术竟是几句悠扬小调呢?
神女动用禁术,身体就会发生变化,露在斗篷外的小半截脚踝已经不见了,血肉融化为一体,呈青黑色的蛇尾形态,那人似觉得冒犯,告罪一声匆匆离去。
灵力激荡的波峰阵阵袭来,正好让魂术有了藏身之地,它越过凡人耳目,一声声小调钻入了妖兽的识海。
……
而赤金山内,已到关键时刻。
鹤不归悬在半空,浆珠蹿上衣袍他也丝毫不让,傀线依旧缠绕在指尖,却不见另一端的傀儡身在何处。
天罚面前,万物当真只能是蝼蚁。
鹤不归偏要以蝼蚁之力,击溃天威。
他合上眼,急调全身修为,全力注入到傀儡灵核,灵力相通,百具傀儡的方位已被掌控,鹤不归牵着傀丝,以傀儡为基点,聚拢成一个硕大的椎体。
起阵!
眨眼之间,火舌卷上衣袍,气浪直冲心脉,魔焰朝着岿然不动的上仙而去,立时就要吞没了他,却在一阵嗡鸣后极速下落,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滚烫焰火,摔进深渊。
熔浆在往椎体的中心汇聚,那里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周遭的一切,熔浆挣脱不得,卷成漩涡汩汩倒灌。
漫至山口的岩浆层开始回落了。
鹤不归额上已浸了一层薄汗。
还不够。
椎体外沿的傀儡力量耗尽,灵核熄灭,它们碎成金渣被漩涡带进了中心,一层又一层,一具接一具,跟着熔浆一起消弭。
鹤不归手上的断丝越来越多,而漩涡后端露出来的阵法形似球体,吸纳的能量全闭锁在那个球中。
鹤不归松手撤掉了所有傀丝,丝线在半空飘荡,化作点点星子,也吸附进了球体中。
这一刻,周身万物像是静止的,而静止最是暗潮汹涌,微妙的平衡全靠吞噬法阵维系着,随时都会因为力道不均而被打破,一旦破了便是毁天灭地的能量倾巢而出,比之前还要大数倍。
唯有滔天灵压将它压回去。
预感到了最后时刻,比翼齐齐飞了过来,张开双翅,护着主人,鹿属紧紧地戒备在下,随时准备接住他。
鹤不归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灵力顷刻间泄于一点。
体内药丸神似金丹,尽数耗光,乍然碎裂,被耗尽的还不止身体里这一点点,他几乎抽干了自己的浮空殿。
若被人知道,定会说他疯了。
鹤不归虚虚晃晃飘在半空,已然强弩之末,他呕出一口血,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推出灵压。
轰——
天地归寂。
孤月清辉披满山头,赤金山屹立万年,寂静如昨,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1][2][3]道教九字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