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晔当然只是说说。
白染染一直不同意他从军,提到练武两个字就要生气。
白晔不打算招惹病人,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我开玩笑呢,还有三天国子监就要大考了,我算学有些不明白,向姐夫请教请教总没问题吧?”
这要求合情合理,白染染点点头,又继续道:“你今日就留在镇国府吧,柳氏生产,府上大抵没人顾得上你。”
白染染就算不说白晔也是没打算走的。
他忙不迭应了,就听白染染接着道:“明年乡试准备的如何了?”
又来了。
白染染自己是不爱学习的,倒是一有空就揪着他的课业。
白晔语气敷衍了不少:“还行吧。”
“怎么能还行?陆憬像你这么大年纪,早就是解元了!”
姐夫太优秀了怎么办?
白晔头疼:“阿姐你也太为难我了吧!整个大晋朝也找不出第二个姐夫这样的文曲星啊……”
“你有文曲星教你,其他人有吗?”
“这不还没开始教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肯让谁。
陆憬早就替白染染将伤口包扎好了,却并不着急离开,只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姐弟两人拌嘴。
他鲜少能看见白染染摆出这副长辈的模样。
她这张脸生得幼态,就是板起脸来数落人,也是可爱的。
直至日头近晌午,明珠说要用膳了,白染染和白晔才暂时“休战”。
白染染大病初愈,吃不得太油腻的东西,午膳端上来的还是肉粥。
因着白晔也在,厨房烧了几道硬菜,其中一道酸菜鱼,实在是白染染的心头好。
她好几次都忍不住用筷子偷偷去夹,却都被陆憬打断。
白染染可怜兮兮地望着陆憬:“我就尝一口。”
陆憬不为所动,夹了块青菜放她碗里:“不行。”
白染染极少有在陆憬面前撒娇失败的时候。
她这人大多数时候都很好说话,只一点,不能亏待她的胃。
白染染愤愤不已,丢下筷子,站起身:“那我不吃了!”
“坐下。”陆憬全然没被她的架势唬住。反倒是他沉了声,叫白染染有些心虚。
白晔嘴里还含着红烧肉,那双和白染染极为相似的荔枝眼好奇地在两人身上打量。
总不能让她在亲弟弟面前丢脸吧!
白染染硬气起来:“我说了,我不吃!”她说完转身要走,手却被人拉住。
陆憬牵过她的手,动作温柔地扶着她回到椅子边坐下。而后他俯身低头,覆在她耳畔柔声道:“大夫说了,你两日不曾进食,吃得太过辛辣油腻都不行,会伤肠胃。明日起午膳就不吃粥了,我们慢慢来,好吗?”
他这语气跟哄小孩似的。
白染染耳朵有些痒,红着脸小声说:“子若还在呢!”
白晔耳朵尖着呢,当即用手捂住眼睛,笑嘻嘻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白晔!”白染染恼羞成怒。
白晔哪里会怕她,腾出一只手夹了块酸菜进嘴里,表情夸张道:“天哪!镇国府的厨子什么来头,这酸菜也太爽口了吧!”
“你……”白染染正要发作,陆憬在这时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温温柔柔的,“不理他,染染,我们吃我们的。”
他说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摆在他面前的也是一碗肉粥。
为了不让白染染嘴馋,只要和她一起用膳,陆憬都和她吃得一样。
脑袋还有他手掌的余温,白染染忍不住翘了翘嘴角,乖巧喝了口粥,妥协道:“行吧。”
白晔:“……”
这菜怎么突然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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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染吃饱喝足,就有些犯困。
偏陆憬压着不让她睡,只说饭后要消食,不如练会儿字帖再休息。
这本也是她早早就答应好的,但眼下却是要反悔了。
白染染真情实意地问他:“你今天不用讲学吗?”
“听说你这边出了事,刚进宫就告假了。”陆憬还贴心地补了一句,“子若不是有问题要问我?便一起吧。”
还有子若陪自己,白染染没意见了。
这下轮到白晔愁眉苦脸。
三人一道去了书房。
书房里有两张桌子,她和白晔各自占了一张,陆憬便在两人之前闲庭信步,或是指导白染染拿笔的姿势,或是给白晔答疑解惑。
白染染像母亲,对数字天生敏感,子若问的那些问题,连她都知道要怎么解答。
在连续听了三个蠢问题后,白染染放下笔,将写烂的纸张丢过去:“笨!”
白晔被砸个正着。
他哼了哼,打开白染染写的字,笑得大声:“五十步笑百步,你这个字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出去可别说是姐夫教的,哈哈哈……”
白染染被怼得哑口无言。
她恶狠狠地瞪着陆憬,眼神威胁他敢笑一声,她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陆憬朝她挑了挑眉。
他挑眉的样子也好看得不像话。
白染染心跳漏了一拍,就见他将手里的书册一卷,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白晔的脑袋:“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白晔捂着脑袋无助地看向陆憬。
后者不紧不慢道:“做题讲究举一反三,这和你问的上一道题解法一样,一炷香后,告诉我答案。”
什么答案?
他题目都没听懂好吗?
白晔如临大敌,再也没空招惹白染染了。
白染染高兴了,冲陆憬扬起笑。
伴着午后的阳光,明艳热烈。
陆憬也弯了弯嘴角。
过了这么久,总算看见她发自内心的笑了。
他渐渐放下心。
一炷香后,白晔果真没算对。
好在科举并不考算学,否则他这样的,这辈子也当不了官。
白染染右手托腮,心情颇好地打量着陆憬。
他嗓音清润,讲题时如山间溪水,清新淡雅,不疾不徐,好听极了。
他可真温柔啊。
可这样温柔的人,刚刚在府门外下马时,那周身的怒意,却分毫不藏。
他生气了。
在为她生气呢。
白染染心头有股陌生的滋味,又酸又甜的,叫她想落泪。
但她还是忍住了。
谁不知道这两人在故意逗她开心呢,她又不是傻子。
况且,也没那么难过了。
她和柳氏母女,原就不是一路人,再为她们难过,就要叫爱护她的人担心了。
不值当的。
眼皮有些沉,白染染闭上眼。
陆憬抬头望去,她已经趴桌案上睡着了。
陆憬走过去,拦腰抱起她,临出门前同白晔道:“若不困就等我一会儿,我将你姐姐安置了就来教你练武。”
陆憬说到这里顿了顿:“你是喜欢练武的,对吧?”
白晔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陆憬说的是什么后,眼睛亮亮的,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忙不迭点头。
天哪天哪。
阿姐打哪来的狗屎运,给他找了个神仙姐夫!
-
白染染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后人已经躺在了寝院的床上。
窗外天色还亮,时辰尚早。
白染染随意披了件外衣,起床出了里屋。
明珠一直在屋外候着,见她醒了,少不得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叫我,这也穿得太少了,出门会冻着的。”
白染染身子骨本就不差,大抵是放下了心结,这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况且虽是隆冬,但下了几场雨后天气放晴,院子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她并不觉得冷。
白染染遂摆手道:“我没事,他们人呢?”
院落里除了下人,四处空荡荡的。
明珠说得有些结巴:“老爷,老爷和小少爷还在书房呢。”
白染染觉得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子若能学这么久?我去看看。”
她说着提起裙摆要往书房去,明珠却着急将她拦下:“娘子,老爷嘱咐过的,不准你贪凉,回头要是染上风寒,就要怪罪我了。”
他这人惯会大惊小怪的。
白染染心里腹诽,嘴角的弧度却不自觉上扬,点点头道:“那我去换下。”
见白染染转身回了里屋,明珠这才松了口气,忙冲一旁的踏雪使眼色:“快去武场通知伴鹤,夫人醒了,让老爷和小少爷快回来。”
交代完这些,明珠也跟着进了里屋,服侍白染染穿衣。
待到白染染终于穿戴齐整,去到书房,白晔果真还坐在书桌上,陆憬站在一旁,正在考问他论语。
子若背得很不错。
果然是状元郎,要不怎么皇子也要他讲学呢。
白染染欣慰地点点头,敲了敲门走进来,“学了这么久,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说着看向白晔,见他发间潮湿,面色通红,更有些气喘,怪道:“是不是炭加多了,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白晔立即道:“确实有点热。”
白染染忙道:“那快出来透透气吧,我带你去看看老爷子。”
白晔是个坐不住的,自然不会拒绝。
三人便又一道去了玉清阁。
白晔很会闹腾,陆久彦很高兴。
他年轻时其实不大喜欢孩子,而今要油尽灯枯,又很乐意和孩子呆在一处。
他羡慕他们身上那种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好似靠得近些,他也能年轻一些。
难得聚在一起,白染染提议晚上出去吃,顺便逛逛夜市。
白晔一年大半时间都呆在国子监,能出去玩,自然举双手赞成。
偏这时张叔赶了过来,恭敬禀报道:“白府派了人,说柳夫人诞下一子,要小少爷早些回来去看看。”
白晔立刻道:“我不去。她又非我生母,生下的孩子于我何干?”
白染染听了也是冷笑。
她今早被气晕了头,还未和柳氏算账,这会儿倒好,自己上赶着送上门来。
“去,为什么不去?”白染染道,“白府填了新丁,这样的大喜事,作为长姐,我要和子若一道去祝贺。”
话虽如此,她指尖却不自觉地掐进肉里。
白府的事情如一团乱麻,白染染心里清楚,今日过去,白府从今往后,便再也与她无关了。
她可以不认白府,但子若呢?
他是白府的嫡长子,日后也当照拂白府。
她和白府决裂了,子若又要如何自处?
理智和情感相互交织着,压得白染染喘不过气。
“我随你一起。”陆憬突然道。
他走到白染染身边,一只大手牵过她的,于她指尖轻轻按了按,似安抚。
白染染抬起头,不出意料地和陆憬那双眼睛对上。
杏眸柔情似水,冲她弯了弯眉眼,“染染,我说过的,你做自己便可。镇国府是你的靠山,也可以是子若的靠山,无需害怕。”
白染染眼眶忽然就红了。
陆憬总是这样,用冷静的话和她说他一直都在,温和又有力量。
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白染染用力回握住陆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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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已经备好马车,陆憬一行人很快抵达白府。
白炜廷没想过白染染会过来,更没料到陆憬会一道跟过来。
今早在镇国府门前,白晔当众说的那些话他已经听说了。
虽不满柳氏自作主张,但却更气白晔胳膊肘往外拐。
他是叫他回来劝架的,不是让他回来煽风点火的!
白炜廷十分气愤,等到柳氏安全生下个儿子,心中底气立刻便足了,差人要叫白晔回来。
他要认认真真告诉白晔,白府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这家业,他也可以给别人。
只这些,总不好当着女婿的面说的。
尤其是他前日才和陆憬不欢而散。
白炜廷面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这么晚了,怎么好劳烦你们一起来?”
白染染却是连客套也没有,开门见山道:“柳氏呢?还在屋里吗?”
白炜廷立刻低斥道:“没大没小的,她是你母亲!”
“母亲?”白染染好笑,“她联合白清珞一起害我的时候,我可没觉得她把我当成她的女儿。”
她说完也不等白炜廷说话了,径直往府里走。
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白染染很熟悉,一路没有停留,很快就走到了柳氏所在的院子。
屋内灯火通明的,各色奴仆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白染染没有任何阻碍就进了主屋。
柳氏刚生产完,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脸色有些苍白,望向床前酣睡的孩儿的目光温柔又慈祥。
这样的目光,白染染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一次。
白染染犹记得母亲去世刚满一年,白炜廷就带着柳氏和白清珞进了府,高高兴兴地和她说:“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母亲和妹妹,我们染染要好好和她们相处。”
柳氏亦是亲热地挽过她的手,取下手腕上的一只白玉镯,戴到她的手上,“我们染染生得这样漂亮,这镯子很衬你。”
不过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
她只知道她又有母亲了,以后出府游玩,再没人敢笑话她是个没母亲的小可怜了。
于是她拼命讨好柳氏。
刚学会的琴谈给她听,刚学会的诗也背给她听。
可官眷聚会的时候,柳氏从不夸奖她的这些好,只会故意拿她写的字同别的孩子比较,再说一句:“我们染染不要灰心,字写得丑也不要紧的。”
于是很快,所有官眷贵女们就都知道白府嫡女是个草包美人,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却是个练字都写不好的。
白染染伤心极了,她哭着跑去要和柳氏说委屈,隔着木门,却听到柳氏在屋里同白清珞道:“珞儿放心,我永远不会再让白瑶越过你。”
年幼的白染染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她只知道柳氏原是不喜欢她的。
那些温柔和蔼,都是伪装。
她难过地落泪,眼泪恰滴落在她手腕的白玉镯上。
这镯子比她手腕大了很多,根本不趁手,可这是柳氏送她的第一样东西,她便一直戴着。
白染染突然觉得这个镯子碍眼得很。
她从手腕中取下来,狠狠砸在地上。
玉镯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母女,白染染哭着嚷着说她讨厌她们,最后白炜廷出现,罚她跪了一整晚的祠堂。
白染染是在那一夜突然长大的。
她突然明白原来父亲早在母亲在世时就偷偷在外养了人,白清珞不过比她小一岁,原是成婚第一年,父亲就不爱母亲了。
也没有人再爱她了,白染染自暴自弃地想。
“阿姐,我偷偷给你带了桂花糕,你快点吃,别叫他们发现了。”白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小的手掌拿着块大大的桂花糕。
白染染哭着将桂花糕吃完了。
“也没有人再爱我了。”她在心里补充道,“除了子若。”
回忆戛然而止。
白染染收回神,目光转而落在柳氏身上。
柳氏正一脸警惕地望着她,“你来干什么?”她紧张地将孩子抱进怀里,“白瑶我告诉你,这里是白府,轮不到你撒野!”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么害怕做什么?”白染染轻笑了声,“不过是听说你生了孩子,过来给孩子送份贺礼的。”
她临出门前就叫明珠从库房取了长命锁。
柳氏却看也不看,“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她是今早在镇国府门前被吓怕了。
妇人生产本就如同鬼门关走一遭,白染染竟敢狠心丢下她不管,现在过来,谁能保证不是想要对她的孩子下手?
要知道,她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了个儿子。
有了这个儿子,就连白晔,她也可以毁了。
整个白府将彻彻底底属于她。
白炜廷在这时终于赶到,听到柳氏的话,下意识以为白染染又对她做了什么,当即像护小鸡仔似的将柳氏护在身后,冲白染染斥道:“白瑶,别以为你嫁给了陆憬翅膀就硬了!你敢对他们母子两人动手,我第一个先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又是这样。
她和柳氏起争执,无论是非对错,白炜廷永远只会向着柳氏。
好在白染染已经习惯了,她对这个父亲早就失望透顶,今日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和柳氏争风吃醋的。
她不打算计较,白晔却是听不下去,痛心疾首道:“父亲!你能不能不这么偏心!你看到阿姐手上的伤了吗?到底该向着谁,父亲心里难道真不清楚吗?”
“你少帮着外人!”白炜廷恼羞成怒,那心里想的话终于脱口而出,“白晔,你搞清楚,我现在不只你一个儿子了,这白家家业,也不是非你不可!”
白晔如何也没料到白炜廷会说这样伤人的话。
他忽然愣在原地。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早在柳氏怀孕后她一直担心的,到底成了现实。
白染染深吸口气,代替白晔道:“那便分清楚。我母亲贾玥嫁进白家共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你将这些尽数归还给我们,这白府家业,子若也不稀罕。”
“荒唐!我白炜廷还能贪女子的嫁妆不成!”白炜廷正在气头上,说话也没了理智,只转头对柳氏道:“有多少嫁妆,都还给他们。我倒要看看,没有白家,你白晔要如何立足!”
“不可以!”柳氏却道。
白炜廷一步步做到中书侍郎的位置太久,自以为是凭自己的俸禄在养活白府,可他哪里清楚,他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撑不起柳氏奢靡的生活。
她自嫁入白府,执掌中馈后,贾玥留下的嫁妆,她就没打算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