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染染做了个梦,梦里接天的潮水不断朝她涌来,冰冷刺骨,一下一下拍打在她的脸颊,全身。
她起先还能勉强喘气,到最后,却觉呼吸困难,脖子像是被人掐住,窒息感弥漫四肢百骸,
白染染害怕极了,努力扑腾着身子挣扎,忽而一阵悬空,白染染趴在地上,醒了。
陆憬没想到人醒得这样快。
他瞧着突然摔下床的白染染,有些无奈。
她原先的衣服湿透了,侍女替她换了一身白色里衣。衣服宽大,一条裤腿蜷起,露出洁白光滑的小腿。
非礼勿视,陆憬正要叫侍女进来,趴在地上的小姑娘却在这时伸出一只手,闷声道:“快扶我一下,我起不来了!”
陆憬顿了顿,到底接过那只手,将人扶起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又听她一惊一乍道:“明珠你快瞧瞧,我胸口是不是压坏了,怎么这么痛?”
她边说边去扯自己的衣服,海棠色亵衣下,雪白的峰峦丰满,只那中间凹陷处却浮现一片青紫。
陆憬飞快地移开视线。
偏偏白染染浑然不觉,自顾自道:“怎么青了?我昨晚不会被人打……”惊呼声随着她抬起头,戛然而止。
面前站着的男人骨相极佳,一双杏眼也不显阴柔,反而衬得他整个人平静柔和。
白染染记得他,那个站在船头的俏公子。
但眼下……
“怎么样?染染醒了没有?”房门突然被推开。
褚沛琴解决完画舫上闹事的几个男人,一路小跑焦急赶回来,谁知正撞见白染染对着男人敞开衣领。
白染染:“……”
她紧紧裹住胸口,涨红了一张脸冲陆憬喊:“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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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你的是承影楼的少东家陆憬,若非如此,就承影楼这座无虚席的架势,今日未必能有你落脚的地儿。”褚沛琴絮絮叨叨地说着,连带着陆憬是如何救她的细节也说了。
白染染羞赧极了,她先前不清醒,可眼下算明白自己胸口为何会青紫一片了。
她穿好衣服,出了厢房,陆憬正站在长廊的窗边,眺望湖景。
春雨朦胧,微风拂面,空气中都带着淡淡的樱花香。
白染染深吸口气,走到陆憬身边,因着不自在,作势轻咳一声才道:“那个……我都知道了。”
陆憬闻声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肌肤吹弹可破,脸颊还有未褪的红晕,贝齿轻咬着红唇。她不敢看他,只垂着眼,睫毛卷翘而修长。
到底是个小姑娘。
陆憬轻叹一声,低声道:“今日的事情,我会负责。”
白染染愣了愣,“你负什么责?”
“我叫陆憬,字云熙,二十有一,家中除一位刚相认的父亲,再无旁人,名下地契三十……”
“不用你以身相许啦!”白染染打断他的话,脸更红了,“你舍身救我,我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陆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乱用成语造句的。
他唇角抽了抽,就听白染染接着道:“我是来道谢的,今天让你破费了。住宿、新衣服和请大夫的钱,我估算了下,都一并放在房间的桌上了。”
陆憬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用你还。”
“要的要的。”白染染郑重道,“多谢陆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叫白瑶,就住在安上门街的白府,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她说着又认认真真朝陆憬鞠了一躬,“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陆公子了,我们就先走啦。”话落,她朝他挥挥手,和褚沛琴一道走远了。
湖边风大,陆憬立在窗边,看着少女的裙摆随风飘动,又渐渐消失不见。
白瑶。
竟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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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白染染和褚沛琴告别后回了府。
毕竟事关姑娘家的名节,今天的遭遇,白染染除了明珠谁也没告诉。
因着落了水,白染染接连三天都做了噩梦,每天早上醒来,都是一头冷汗。
此事皆因那三个登徒子而起,白染染越想越气,雇了打手趁着那三人回府的路上套了麻袋狠狠打了一顿,这才勉强解气。
又过了五日,白炜廷休沐,派了人来让白染染好生打扮一番去前厅见客。
白炜廷最近一直忙着替白染染择婿,这种时候叫她见客,大抵是要她去相看了。
京城权贵中,稍和宫里走得近些的,都知道白染染和三皇子幼时定下的娃娃亲。是以白染染虽以美貌名动京城,却并无人敢上门求取。
直到近日竟得知白炜廷主动托媒人替白染染相看的消息,然不清楚个中缘由,又顾及三皇子的面子,并无多少人登门。
隔了这么久,才终于得了个叫白炜廷中意的。
到底事关自己的一辈子。
白染染没敷衍,化了淡妆,梳了双环髻,又挑了身霓裳阁新进的春装,杏色短襦,搭配郁金交窬裙。
白染染那双眼明亮俏皮,这样清新的装扮也不会显得过份素雅,反倒有几分明艳俏皮的味道。
待到白染染瞧瞧走至前厅往屏风后一站,隔着屏风间的缝隙,居然叫她瞧见了七八日前害她落水的登徒子。
他今日依旧手持一柄折扇,一身青衣,端的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可白染染却知晓他内里究竟是个怎样的烂人。
那登徒子的爹还在朗声说:“我家犬子沉默寡言,一心只知读圣贤书,对待感情也是木讷。但难得他说游湖时对您家爱女一见钟情,可谓是石头缝里开了花,愚兄这才厚着脸皮,替犬子上门求娶。”
白染染就差要笑出声,她只恨不能立刻揭穿他的真面目,偏白炜廷对他赏识有佳,叫白染染从屏风后出来。
时下民风开放,虽说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非绝对的盲婚哑嫁,有合得来的,还能私下约着见了面,外出游玩。
是以白染染刚出来,白炜廷只是简单介绍了下那登徒子是户部侍郎田宸的小儿子田仲景,便和那户部侍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白染染冷眼瞧着他不说话。
田仲景却觉美人嗔怒也是极美的。
他还记得游船那日,白染染从水中被人捞上来,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实在勾人。
而今日她换了身明艳的装扮,又是别样风姿。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手。
白染染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大胆,正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甚是嚣张地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在反抗什么?你说我若是将你落了水,湿着身子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消息放出去,你猜还有谁敢娶你?也就只有我,肯不计前嫌,八抬大轿娶你进门了。”
威胁她?
他居然还有脸威胁她?
白染染看了眼田仲景的脸,他恢复得不错,上次找人揍他的伤只剩下淡淡的痕迹,若不细瞧,看不出端倪。
但她不介意让他的伤更显眼些。
白染染更用力地抽回手,趁田仲景不备,右手成拳,用力朝他眼窝砸去。
“你疯了不成?”田仲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捂着眼眶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看是你疯了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是当尼姑,日日吃糠咽菜,也不会嫁给你这个伪君子!”
她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了又忍。
但事实证明,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分明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
眼下这一拳,可叫她畅快极了。
正在抱厦喝茶下棋的白炜廷听到动静,立刻和田宸赶了过来,见到田仲景眼眶红肿,气得吹胡子瞪眼:“白瑶!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白染染才不管这些,梗着脖子将田仲景那日在承影湖上做的事儿全说了,只掩去了陆憬救下她的那段经历。
白炜廷听完,愣了半晌,才对白染染道:“你先回去吧。”
白染染看看面面相觑的田家父子,又看看一脸严肃的父亲,点点头走了。
她人刚走到后廊,就听见前厅传来白炜廷气急败坏的声音:“好你个龟孙!欺负人欺负到我白家姑娘头上了?我今天不把你打个满地找牙,这么些年的官就白当了!”
“白弟消消气!消消气!打人不打脸啊!”
……
白染染脚步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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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个时辰后,白炜廷从前院回来,径直去了白染染的屋子。
他脸上怒气未散,说出来的话也显得生硬:“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
白染染不解:“为什么?”
“三皇子的事儿,是爹委屈了你。”白炜廷不知怎的提到这些,“染染放心,爹爹就你和珞儿两个女儿,不会随便将你嫁出去的。”
染染是她的小名,白染染已经许久未听他这样平心静气地喊过了。
眼下他这般和蔼,白染染竟觉得不适应,心底也隐隐生出抹不安来。
而她的担心没错,翌日街头巷尾就有流言传出来,说中书侍郎的嫡女落水后被陌生男子所救,孤男寡女搂搂抱抱、肌肤相亲,已是不洁之身。
承影楼那日,确有一男一女湿着身子从船上下来,虽遮着脸瞧不出什么,但流言传的有板有眼,那女子是白瑶的事情也就坐实了。
如此,正经人家自然没有愿意娶白家嫡女的了,倒有几个鳏夫自觉身份相配,登门提亲,被家丁挥着棒子赶了出去。
白炜廷大抵是早就料到会如此,虽刻意压着不让白染染出门,但架不住人多嘴杂,还是让她知晓了。
白染染觉得荒唐。
掐头去尾的一段流言,她一个被害者,竟成了人人嘲讽的谈资。
“这事儿一定是田家父子做的,姑娘,我们也将他们做的事情说出去吧!”明珠气得直咬帕子。
白染染不说话。
说出去也没用,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她再如何将前因后果说清楚道明白,旁人兴许会同情她的遭遇,却依然不会改变众人对她既定的印象。
偏偏这个时候,白清珞还来火上浇油,借着关心她的名义道:“姐姐还是要洁身自好些,总该不会是为了和妹妹置气,才做出这种自毁前程,败坏家风的事情吧?”
她虽乐得看白染染的笑话,却也不该在她出嫁前闹出这些,三皇子尊贵,她也多少会受到影响。
“嘁,也不知道是谁未婚先孕,哪来的脸说我姐?”有道男声传来,十三岁的年纪,正值变声期,声音听起来还有些稚嫩。
白染染意外地看向站在房门口的白晔,他应当是刚从国子监回来,身上还穿着白色圆领袍,一双和白染染十分相似的荔枝眼,好在一张脸棱角分明,不会显得过分女气,反倒是个翩翩少儿郎。
“你……”白清珞深吸口气,“你从国子监偷跑回来,就不怕父亲发现?”
“你想去告密就去,少在这假惺惺的膈应人。”白晔向来不给她面子。
白清珞是打小就和他不对付的,站起身臭着脸走了。
姐弟两个许久未见,明珠有眼色地领着下人们离开。
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白晔便跑到白染染跟前,气呼呼道:“阿姐出了这些事儿,怎么也不告诉我?我还是读书时听旁人说的。”那说闲话的人,自然也被他狠狠揍了一顿。
“这也不是你逃课的理由。”白染染不假辞色,“趁着父亲还在上值,赶快回去吧。”
“读书读书,你就会叫我读书!”白晔臭着一张脸,“读书有什么用?我连你都保护不了,我要去练武,我要当将军!”
他话音未落,白染染就揪住他的耳朵,“你怎么答应我的?练武这事儿,你想都别想!”
“疼疼疼,你放手啊!”白晔又好气又好笑,“我怕你受委屈,骑着马赶了十几里路回来,你倒好,就只会数落……”剩下的话顿住。
白染染已经松开手,眼睛通红一片:“刀剑无眼,上战场从来都是九死一生,子若,你要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
“阿姐……你、你别哭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要不,要不我给你买忆金堂的金镯子?”
“还要翡翠阁新出的银金御凤钗。”
“这也太贵了……哎,别哭了,我给你买,买还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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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炜廷今日下值得早,他原是要找田宸好好理论一番,谁想他却冷笑道:“你家姑娘再宝贝,眼下也是个没人要的破鞋,倒不如求求我儿娶了,也算是我儿做了一桩善事。”
那语气,那态度,要不是身在宫中,他势必要打得他祖宗都不认识。白炜廷气得告了假,一回府,就瞧见了同样从国子监“告假”回来的白晔。
白炜廷更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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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日,京城里最热闹的话题,仍是那白家嫡女失贞之事。
彼时,下了近半月小雨的天空终于放晴,春光大好,鸟语花香。
陆憬在媒人的牵引下,带着数量可观的几十箱聘礼同一只大雁,上白府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