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禾捏着个小红包, 从中拆开绳子,细数到六十六文。这是他陈姨给塞的红包,喜宴的事情办的漂亮, 他做主事厨子本该就封红包, 又是临时顶上去,为此陈家就十分大方的给了这么多。
其实钱倒也还是小事儿,要紧的是得到的认可。
他轻轻靠在椅子上, 也怪不得陈家提出请求的时候张放远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他觉着张放远有时候虽然看着不靠谱,又有许多小毛病, 但在大事儿上是要比他看得清明和久远些。
回过头去, 正主儿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夜色已经很深,屠子拖着人家新郎官儿吃了好些时辰的酒, 要不是陈母出来解围, 他那表哥今天恐怕还真去不了洞房。
许禾去把自家这个领哄回来后,给他擦了擦身子, 驮到了床上去。大块头喝醉了比醒着的时候要沉一半, 拖都拖不走,好在是喝醉了就睡了, 没有乱吐发酒疯,否则不来几个壮汉还真制服不住。
他吹了灯, 到床头前去, 拍了一下搭在床沿边的腿, 睡梦中那人老实把腿收了回去。
“禾哥儿,快来, 我抱。”
许禾听见人清晰的咕哝了一句, 细下看过去眼睛又合着, 他胸口有些发烫, 伸手去握住了张放远的手,在暮色的小屋中躺到了他的身侧。
翌日两人睡了一大早才起来简单吃了些粥,陈家的事情办完了,又该老实做事去。
过了些日子,张放远新寻买的猪卖完了又得寻买。
“在陈家酒席上,村东的黄家说请我这几日去看看牲口,要是合适就定了,也省得去别的村子看。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过去?”
两口子正在吃早饭,许禾喝了口粥,还没跟张放远一起出去寻买过牲口,有些想去看看:“正好我到那边去摘些野生草,好喂马。”
张放远笑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两人吃了饭便一道锁了门出去。
只是去瞧牲口,也不一定会定下来,两人就没有赶牛车,只带了宰猪的工具。若是合适,宰了再回来赶车去装也费不了多少事儿,左右一个村子也没几步路。
瞧了黄家圈里的猪,品相还不错,有两百斤,张放远爽快的定了下来。
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之际,这阵子村里到处都在插秧,田地多的人家会请人帮忙,或者是几户乡邻换活儿干,今日在张家插秧苗,明日在李家,不用给钱,但是主人家要提供一日三餐。
一般这时候会准备些好的吃食,肉定然是少不了的,再者,插秧的村户还会做肉馅儿软糯为皮的猪儿粑,在快中午或者是下午些时辰给田里干苦活儿的送去垫垫肚子,打下牙祭。
这阵子自然猪肉也就比往常要好卖一些。
张放远在黄家定下,这就烧水宰猪,村里人得到消息家里要插秧的都过来想就近买点新鲜猪肉吃,总拿家里的腊肉招待人也不成样子。张放远回家去把板车赶来的时候,跟着就来了好几个村民。
“成,就收大伙儿十五文,不收贵的。”
大伙儿同张放远讨交情想便宜点,既是没上城里,在村子便宜两文也无碍,张放远答应的爽快,得到消息来买的人就更多了。
“韶春,咱家也要插秧了。家里本来就只有两个男人,廉儿在书院里帮不上忙,你公公一个人忙不过来,已经和两户乡亲说好明日就换活儿做。黄家杀猪卖,听大伙儿说张放远只卖村里人十五文一斤,你也过去买两斤回来,明儿招呼帮忙的乡亲。”
费家也在村东头,这边上好几户人家,距离都还挺近的。黄家卖猪,一下子就有好几户人家知道消息了。
许韶春正在院子洗衣服,见着婆婆出去看热闹,一回来就给她安排事情,不免眉头微皱。
还未开口,费母又说道:“你小弟也在,到时候私下说说,再给让让价嘛。天气热了,洗衣裳就去河边洗嘛,家里还得挑水用。对了,我屋里的那副那床铺床的也顺道给洗了,天气好洗洗合适。”
许韶春一连被安了一堆事儿,一时间都不知该反驳哪个才好了。以前在家里她主动做些事儿她娘都是夸,哪里受个这样的埋怨。自打陈家吃了席回来,她发觉自己这婆婆就总是安排事儿给她干。
一日日的琐碎事儿,从早上起来到晚上躺床上就没有断过,便是许禾出嫁了以后,家里有事情落在头上但也不似是在费家这般忙碌。她忽而觉得人口少的人家是真心不舒坦。
“我小弟那人钱攥的死,别说是我了,怕是我娘去说他都不肯的。倒是不如婆婆过去一趟,您会说话,指不准儿还能让他便宜一些。”
费母闻言笑了一声:“谁去倒也不妨事,要紧的是明儿插秧得好生做点菜招待。我也得背秧子去田里,到时候家里就靠你操持了。”
许韶春闻言面色微白:“这,儿媳一个人恐怕忙不过呀!”
“不会,早些起来准备着怎么不行。你啊,就是个谦虚自敛的,我还不知道你的,你娘说你可会烧菜了,正好露一手。”
费母话说的轻巧,声音却冷冷淡淡的。
许韶春听费母的意思,俨然是要她干了,弱弱应了一声:“夫君不在家中,给婆婆分干些事儿也是应当的。”
答应的好听,话毕却又放下衣裳,摸起额头擦起汗来:“只是昨儿没如何睡好,今朝有些昏昏沉沉的,却又想着不能耽误了家里的活儿,这才没有去河边就在家里洗搓衣物的。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咳嗽,要是这般做饭,寒碜了帮咱家的乡亲就不好了。”
费母听着这娇气喘喘的话,本是进屋去拿篮子买肉,登时又退了出来。
窝了好些日子的气,终于再此刻忍无可忍,她冷斜了许韶春一眼:“我说许二小姐,你这不该出来嫁人,合该是上城里的春喜班子唱戏去才是。”
从陈家吃酒那日回来,她就特地把农家事儿一一叫着许韶春做,在旁头暗瞧着。
这小妮子,干起活儿来摸摸索索的,半日的活儿一日都干不完,总寻思着想躲会儿懒,干起活儿来不是要去趟茅厕就是要喝水。
活儿倒是也会干,却决计不是个熟练的。可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农户出身的孩子,怎可能不知道农活儿怎么做,便是他们家从不做活儿的书生偶尔也是能打下手的。
想蒙蒙外人还成,却骗不了时常劳作又一个屋檐下的农妇。
没怀疑没考究还未留意发现什么,这朝一细察,当真是让她窝了一肚子的气。
想当初她老娘吹嘘的何其厉害,又漂亮,又会理事管账持家,这朝看来,除了嘴巴功夫了得,没见得那双手还能做点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原她是不想发作的,准备等这妮子自己现原形,没曾想日日活儿没做完,还一腔子的理由来,不是头脑发热就是手脚抽筋,还怪搓衣板刀子不好使,说不如她们许家好的。
脸皮厚实得都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妇人。
今日她实在是忍无可忍:“这三天两头的病着,反正也是做不了什么事,不妨回许家去,正好跟你爹休养在一堆,让你娘好好伺候着。”
许韶春一听这话也火了,家里她重话都没怎么听过,这来费家干的活儿比以前已经多了一半,却还是不得费母满意,前两日还只是阴阳怪气,今天竟是直言骂起来了,她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生气,也没好脸色:“婆婆,您也别忒刻薄人了些。家里的什么事儿我没帮着干的?”
“哟!刻薄,割个草喂猪食洗个衣裳就叫我刻薄你了,你去村里各户人家好好看看,有谁家儿媳妇干得比你还少的?便是隔壁丘家儿媳妇大着个肚子干的都比你多,人家从早忙到晚,还担粪水浇菜!”
……
许禾给黄家娘子数结了买猪的银子,出来看张放远刮猪毛,本是等着分猪肉的村民却不见了,本是热闹的院子登时清净了下来。
“人呢?都买好走了?”
张放远提着水壶冲走了猪尾巴上刮下的最后一缕毛,看好戏的挑了下眉毛:“都去费家劝架去了。”
与其说劝架,倒不如说是看热闹,张放远还不晓得村里人的尿性,最是喜欢看人吵的。
“劝什么架啊?”
“费娘子跟你二姐吵起来了,吵的凶,你二姐又哭又闹的,许是买肉的村民跟你娘说了一嘴,那边院儿里好不易歇了会儿功夫,你娘来了掐的更凶了!”
黄家男人刚从那头过来,村里妇人夫郎吵架是常有的事情,他们这些男子也不好插手,看了一眼见没打架就回来了。
许禾却是吃了一惊,这才成亲多久啊,怎就吵了起来。
“你不去看看?”
张放远道:“我去做什么,大伙儿去看热闹前还叫我快些把猪盘出来,他们回来就好买。”
许禾紧着眉头:“那我过去看看。”
张放远忽而拉着他:“看看热闹就是了,你别去管。”
许禾点了点头。
“先时嫁人说的好听,结果是个空壳子,你也不怕说这些谎话遭了雷劈。可怜了我儿文质彬彬的,吃你们家这种哑巴亏!”
“你们家吃亏?再没有比你们家更精明的了!彩礼寻思着最低的给,还想我家孩子来当牛做马,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当初要不是你说孩子嫁过来会当亲生的看,我会答应你?呸!”
许禾过来沿着下路过来的时候,费母和他娘刘香兰插着腰正对骂的面红耳赤,像两只炸了毛的公鸡,一个比一个凶。
“好啊,大伙儿都在,正好来评评理。姓刘的说她女儿贤惠能操持,其实压根儿菜都烧不来几个,那日在陈家装病死活不肯帮忙是为何?不就是许韶春压根儿不行嘛!还蒙骗人说许韶春能干!都是那禾哥儿干的吧!”
恰好看见许禾过来,村民纷纷都看向了许禾,诸人心下都有了考量,却没人张口。
“欸!我是说孩子会烧菜操持,但可没说是哪个孩子,是你自己不问清楚关我什么事儿!先时想让我们家韶春来给你充门面,现在又嫌这嫌那的,十指有长短,难不成人还能样样都好不成?你以为你家费廉又多好了!照样还不是一样不会干,还得人伺候着读书!”
骂起架来,两方都觉得自己有理,也不管不顾的,专挑着人心窝子戳,别的顾不着,但吵架一定是要给吵赢。
“我儿子那是有功名在身上的秀才,便是不会操持农事儿那也有朝廷的月钱拿,有良田使。你家韶春除了空壳子还有什么?未必还能拿来吃饭不成?”
“哟,过河拆桥也不见有像你这般拆的,先时不就是瞧上了我们家韶春生养的漂亮嘛!你家那书生看着人端正,瞧着韶春眼睛都不眨。”
见着刘香兰把自家心肝儿子说的跟个好色之徒一般,她气的口不择言:“你以为我家廉儿非你那许韶春不可?有的是人想跟我们家结亲呢,便是最初我儿也不是瞧得起你家那不中用的许韶春,看中的分明是……”
“大伙儿,猪都盘好了,再不买我就拉回去了。”
张放远突然过来朗声打断了众人看好戏,也打断了费母欲要脱口的话。
许禾也隐隐感觉到了费母下一句就要说什么了,心中大骇,幸而张放远先他阻止了争吵。
若是费母把那些事儿翻出来,以后更是有的闹,几家人也别想好过了。
村民意犹未尽,先时两家结亲就惹红眼了好些人家,现在看两家这么快就撕破脸的骂,诸人心中别提多快活,巴不得再多听听两家的糟烂事来。
但张放远来打断后,诸人也不好再厚着脸皮继续听了,装模作样的上前去拉人劝人,把两方给劝歇了气儿去。
许韶春在屋里哭肿了一双眼睛,如今里子面子丢了个精光,反而莫名松快了一般,像是卸下了套在面上的枷锁,也不顾人说人看了,端了盆洗脸水径直泼在了院子里,村民们只好悻悻的退了出去。
许禾同张放远对视了一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也没有上前去劝,左右自己去也只有挨骂被打出气筒的份儿,索性跟张放远回了黄家,收钱卖猪肉去。
过了两日,许禾才听说了后续。
她娘刘香兰气的凶,在费家最是忙的脱不开手插秧的时候把许韶春喊了回去,费母追着去骂了一通,还得回家去忙活儿。
许韶春一连就在家里住了三五日,先时还得意洋洋的,后头一直住着也不见费家来信儿,就是费廉从书院休沐回来也没去接她。
这朝许韶春才着了急,几番扭捏后,还是厚着脸皮自己回了费家去。
许禾知道这些事情喟叹了口气,两家人闹成这样属实难看,要说合离的话也不可能,存户人家不兴这个,一般只有丧妻,没有休妻一说。
一次成亲就元气大伤了,再来一回不如先前好找不说,还又得花钱,说出去也难听。只有这样僵持着过,而且像这种娘家夫家掐架的也常见 吵完了一样过日子,不过以后想好日子过肯定是不容易了。
只愿他这二姐经此一事能成长一些,若好生经营着夫妻之间的关系,踏实过日子,以后还有望,说什么费廉也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
许禾去摘菜回来,见着村里田地间现在议论的都是费廉和他二姐,倏忽还有点不习惯。他和张放远两个专受乡亲议论的“风云人物”,忽然就退位了。
“明儿跟我去城里卖菜吧。”
张放远去帮张世远下田插秧回来,两条小腿连着脚都是稀泥,盛了一大瓢水在院角边冲洗,中途还浇了点水在插了小葱的烂瓦罐里。
许禾整理着小菜,道:“以后不去卖菜了。”
张放远闻言手一顿,转手将葫芦瓢丢到了水缸里,他走到许禾跟前去:“作何不去了?那几个王八蛋不敢再来找你麻烦了,钱都赔了。我以后守着你。”
许禾笑了一声:“你守着我谁守肉摊儿去?”
“去吧。昨儿瞧着咱们都攒了快五千钱了,一起挣钱要不了多久咱们就能修青瓦房了。”
“你倒是想得美,便是在村里修个青瓦房没有上百两的家业谁敢动。”
“那不是也得有个指望嘛。”
许禾见张放远跟个小孩儿一样拗着自己,也不继续卖关子了,他站起身:“野菜已经没有什么可摘的了,村里人都说我把咱们村附近的野菜都搬去了城里。不是长久生意,利润也不高。”
“天气大了,瞧着猪下水不多好卖,又容易变味,不妨做了卤味,我同你一道去城里摆摊卖吧。”
张放远闻言眉宇舒展,捏着手抬眼不禁就要幻想:“这个好啊!卤味可卖的比猪肉还贵,怎的不早些说,合该早就这么做了!”
“哪里那么简单的事儿,先时天儿冷,吃卤味的人能有几个。也只有你这样的酒鬼才不忌冷热,想什么时候吃冷卤做下酒菜就什么时候吃。”
张放远想说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了,压根儿就没有闲钱进兜里去吃那些东西,时下对着吃食,他也晓得了陈四以前挂在嘴边的精贵两个字。
不过时下许大厨要自己做了,如此也不必再惦记外头的。
他跟在许禾屁股后头打着转儿:“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去出摊儿?”
“明日。”
许禾引着人进灶房去,取出来一个扎捆好的小袋子递给张放远:“你闻闻看,可好?”
张放远听说明日就要去出摊更是乐呵,赶忙微低下腰去嗅了嗅:“是料包啊!”
“我配的料子,倒是试过汤了,不过不知道卤肉味道好不好。就等着你回家来先卤来尝尝味道,若是不好,中途再调味。”
“好!”
张放远一口答应,去屋里提出了做卤肉的首选——猪头。
装配好了的料包通气,丢进盛水的深口锅里,一会儿就把净水染了色,逐渐变得像深栀子果加了老酱的颜色,盛一勺起来又是透亮的。
许禾的料包里放了山莱、八角、桂皮、干松、生姜豆蔻等等……一些是他自己收的,家里没收到的就是去城里买的。
猪头洗刷干净后才下锅,要闷煮一个时辰左右。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盖着锅盖的卤锅还是能闻见卤香,越是走进香味越浓郁。
张放远只吃过卤熟备好的卤肉,没见识过卤的过程,烧着火的功夫都往锅里望。
卤水是越卤越好,为着卤肉能进味,汁水卤料味道都放的重,比寻常饭菜要咸齁很多。
要卤肉好吃,卤水是一则,拌肉的料汁更是个关敲。
辣子油少不得,他调了两个口味,一个寻常辣口的,一个纯属麻口的,鲜花椒榨油放些辣椒放上芝麻,便不是吃卤,吃寻常菜味道也是极致,只可惜拌肉都舍不得,何况是寻常拌菜吃。
许禾也是下了血本去买了这些,等着入秋,他要自己去山里摘花椒榨油去,料子铺的实在贵。
张放远满口答应着上山瞧见什么花椒树啊,木姜子都给他挖回来种在自家后院儿里头。
苦等了一个时辰,许禾用钩子把猪头抓起,见骨肉能分离开,成了。
白猪头过卤水一个时辰已经全副变成了漂亮的枣红色,提起来那刻锅里雾蒸气缭绕的,豁然散开像美味出场般。
拿卖相看许禾挺满意,味道闻着也是香,味道还得靠偿。
别说他想试一试,张放远老早就开始搓手了。薄片儿下来喂狗子,差点还烫着了狗嘴。
“成,成!谁说这不好,我揍谁!”
许禾笑了一声:“蛮不讲理。”
卤猪头才出锅微有软糯口感,香味浓郁,味道淡了一点,但是切肉还要拌料,正合适。等猪肉凉了以后远不闻香,口感会变得弹牙,下酒下饭都好吃。
许禾很高兴第一回配的料子就这么合适,安心去拿猪下水准备卤。猪下水打理起来很麻烦,正好合适晚点下锅,明儿起来装着就拿去城里。
“你切一块给四伯家里送去吧,给晓茂尝尝。”
张放远一刀下去小半个猪香嘴先进了他自己的嘴:“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