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寂静之中, 烛火无声摇晃，外头风声摇曳山林，叶片摩挲声与山间鸟兽的窸窣声混在一起, 透过这些并不严实的木窗, 一点一点磨蹭进他们的耳朵里。
燕星辰看着信息面板上的字样, 一时之间，连双眼都没有眨动一下。
玩家对自己的信息面板天然有联系, 这人很清楚燕星辰在看什么，但他也没有说话。
一声不知是哪个玩家的惨叫声稍稍拉回了燕星辰混乱的思绪。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一瞬间明白了很多。
他在副本的间隔之中，待在樊笼世界里面的时候, 也不是没有了解过那些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传奇天赋。
他的“小白脸”从来没有在其他玩家身上听说过。
而齐无赦这个“灵魂置换”……
别说是听说了，技能里面和灵魂有关的技能都少得可怜。一旦有，多半都是极为特殊和难以对付的。
毕竟，武力值可以用道具、符咒来弥补，战斗有关的天赋多不胜数, 可一旦涉及到浩瀚灵魂，那便是不可捉摸了。
这人果然如他所想, 来历必然有很大的问题。
随机玩家之所以是“赴死者”，其中一个原因，不正是因为这一类人是樊笼随机拉进副本中填充死亡率的吗？赴死者不会有天赋技能，因为樊笼不偏爱他们。
可齐无赦有。
齐无赦是个随机玩家。
信息面板上还写着呢。
一个随机玩家, 居然在进入樊笼的那一刻就拥有传奇天赋技能。
光是这个消息传出去, 怕是都足够引起很大的麻烦。
更何况这个技能还……
惨叫声停止了。
他们两人躺在拥挤的床上, 一张被褥盖下, 将两人的温度同时都揽在了里头。燕星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齐无赦的呼吸声。
他五感不如齐无赦敏锐, 对那些细微的动静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可他和齐无赦离得太近了, 近到迟钝如他，都能感受到男人有些起伏的呼吸声。
他听到齐无赦用一种很随意很平淡的语气说：“又死了一个。”
好似这人根本无所谓告诉他这一点一样。说话的方式也和寻常一样，天塌下来都无法影响分毫。
偏生齐无赦的呼吸声又暴露了紧张，让燕星辰很明白，齐无赦表面看上去无所谓一般，实则一直在等待他的反应。
越是这样，燕星辰越是清楚。
齐无赦似乎……在紧张他的反应。明明坦白自身秘密的是齐无赦，可齐无赦却在担心他的反应？
这可真是稀奇。
齐无赦这样的人，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情绪。
烛火晃动。
燕星辰用很轻的声音问：“我们的新人首副本是残缺木梳，玩家载入副本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过河。当时我刚在船上醒来，看到你就是蒙着眼睛的了。这是因为你载入的比我早？”
齐无赦既然已经给燕星辰看了面板，便不再隐瞒，实话实说道：“不仅是比你早，是比你早很多。”
“我在船夫刚开船的时候就载入了，当时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非常混乱，什么都记不清楚，但又感觉脑子里有很多东西，我当时一个人坐在船上缓了好久，大致明白过来，我应该不是失忆，而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那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散成了一片一片，需要时间慢慢重新聚合拼起来。但我当时看到了我的数据信息和天赋技能信息。”
这一切和之前齐无赦的说辞是一样的，只不过略去了一些内容。
燕星辰想，从他们第一个副本到现在，齐无赦虽然有时候会避而不谈一些事情，但这人但凡是说了，确实从未骗过他。
空气中还是泛起淡淡的血腥味，应当是方才死亡的那个玩家的。
整个深山古刹都弥漫着诡谲幽暗的气息，就连这狭窄昏暗的房间之中，都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燕星辰却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很认真地听着。
他知道齐无赦现在说出来的这些至关重要，是这人早就知道却一直避而不谈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他明天必须面对独身一人进入充满魅鬼香的主殿这个笼罩而下的死亡危机，齐无赦根本不会主动告诉他。
警示符安静地贴在房间的四角，昭示着屋内与外头隔绝，暂时安全。
刚才那些被燕星辰和齐无赦驱使的小纸人本来在房间的四周不断地走动着，此刻燕星辰专心聆听，齐无赦的心思也全在技能这件事上，那些纸人没了主观上的掌控，全都随着主人下意识的情绪而动。
燕星辰巴不得竖起耳朵听，这些纸人便各个都朝着齐无赦这个方向微微歪着头，有的坐在床边做出侧耳的动作，有的坐在茶几上，有的就坐在不远处的床头，还时不时晃着脚。
齐无赦和他说：“我的技能非常被动，置换的对象并不是我能选择的，只能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玩家。”
这个前提条件着实太过稀奇。
但也能够理解，燕星辰的小白脸技能都有被保护值消耗速度和平衡机制这么多的限制，灵魂相关的技能，还是置换的技能，如果没有巨大限制，樊笼所谓的公平可就是一个笑话了。
“船夫是npc，不算在内，我见到船夫没事。可当时船夫提了一嘴，说‘还有一个客人呢’，所以在你载入副本之前，我就知道，我载入的好像早了一点，还有一个玩家肯定会在之后突然出现在船上。”
届时，齐无赦但凡睁着眼，就不可能看不到那个人。
副本继续下去，还会遇到更多的玩家，他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动和一个人绑定。
当然，解决的方法也不是没有。
倘若不论良心——樊笼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人苛求良心，以齐无赦的实力，完全可以当这个技能不存在，先和一个没什么能力的新人绑定，之后只需要在副本之中，稍微引导一下死亡触发，就可以让那个新人死亡，绑定结束，技能彻底失效作废。
这样既不会被动妥协另一个人，也可以解决后患。
然而齐无赦并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
若是这样做，实则还是被技能所限制。
越是这种靠运气还跟随规则的东西，他越是不愿意参与其中。
“……所以你想了个办法，就是不让这个技能的前提条件生效，这样你就不会和另一个人强行绑定。在我载入副本之前，你直接用风衣的衣带遮住了眼睛。”
谁也看不到，自然谁也不会和齐无赦绑定。
燕星辰失笑。
这确实是齐无赦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齐无赦“嗯”了一声。
所以燕星辰载入副本时，看到的就是齐无赦用衣带蒙着双眼的样子。
所以哪怕之后他们走出了副本，燕星辰曾经在房门口撞见过齐无赦没有蒙住眼睛的样子，这人也依然紧闭双眼。
所以齐无赦明明有的时候会和燕星辰讨论论坛上的事情，独自一人面对鬼怪的时候还摘下过梦魇的布条，分明私底下是有视物的，可但凡周围有人，这人却从来没有用过眼睛。
所以齐无赦虽然并不是真瞎，但这么多个副本下来，这人看不见却也是真的。
燕星辰认真地问齐无赦是不是真的是随机玩家的时候，齐无赦的回答并不是干脆的“我是”，而是说信息面板上就是这么写的。
再往后推，就在今天白天，主殿里，小和尚选定燕星辰，齐无赦虽然也想反驳，但却远没有许千舟和周晚紧张，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技能吧？
其他人不清楚，齐无赦却很清楚，再不济就是把这个底牌丢出去，他们两人绑定，互换灵魂，由念力值极高的齐无赦带着燕星辰的身体武力值进入主殿，哪里还会怕什么魅鬼香？
此间种种，如今回头想去，一切豁然开朗。
齐无赦难得叹了口气：“但这个绑定无法解除，不到万不得已，我其实是想当它不存在的。可凡事都有个万一，如果明天真的无路可走……你猜的没错，这就是我想的最后的退路。想想还不如当初不蒙眼睛，说不定最后还是和我遇到的第一个玩家绑定。”
“嗯……”男人故作苦恼，“如果真的万不得已用了我的技能，我有洁癖的，互换身体之后当天我能洗澡吗？”
“……你这时候能不能不贫嘴了？”
“我没贫嘴。”
“？”这还叫不贫嘴？
“我多嘴。”
“……”
燕星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的思绪并没有被齐无赦突然岔开。
他刚才就一直在想。
他心思太重，向来走一步想十步，看到这个技能介绍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
这个技能，从表面上看去，其实就是结合双方长处的一个技能。
只要被绑定的两个玩家，一个擅长武力值、一个擅长念力值，经过互换重组，他们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刻互换，达到武力值和念力值的最高，以此来应对副本中的危险。
当真是适合他和齐无赦——太适合了。
又是这种刚刚好的巧合感。
燕星辰只觉得晃动的烛火都让他心烦意乱地头疼了起来。
除此之外，便是这技能潜藏着的最重要的作用。
这个作用甚至会让其他人眼馋到宁愿挑战极度危险的赴死者也会想要拥有。
——替死。
技能最后的注意事项明确说了：“若您在对方的身体中发生意外，则您的灵魂与对方的身体一同死亡。”
技能没有说谁可以主导互换，那说明两个玩家只要绑定，双方谁想换，都可以直接换。
那若是其中一方遇到了绝对无法避免的危险呢？
只要两人灵魂互换，就可以让另一个人在遇到危险的人的身体里，替那个人去死。
生死面前，死亡笼罩的最后一刻，人性的选择永远不可捉摸。
这么多个副本下来，樊笼里的玩家和那些副本里的npc都在不断地告诉所有人这个道理。
即便现在承诺不会这么干，谁又知道真的到了那一刻，遇到危险的人会不会贪生怕死呢？
只要齐无赦使用了技能，而掌控不住那个会和齐无赦交换灵魂的人，基本就等于把命交给了别人。
“这么久不说话，”齐无赦恰好在此时点出了燕星辰的心思，“是想到了吧。”想到了这个技能带来的最大的“副作用”，远远不是简简单单的绑定。
“我……”
“看也看完了，商量一下明天怎么解决吧。”
这人直接跳过了技能的话题。
燕星辰一愣。
“看都看完了，为什么还要商量怎么解决？”
“这只是退路。”
燕星辰说：“我不觉得这是一个最后选择的退路。这样做，明明能给我们增加优势，远比我们去铤而走险来得好。你现在睁开眼睛，看我，我们绑定。”
他连最好的计划方案都想好了。
“明天你代我去见净心，问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和许千舟他们试探一下阿妙，看看福禄笼哪一角最容易破解，之后我们会和，想办法用阿妙和孩子引出鬼王。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有些不懂，“既然这样对我们更有利，我们为什么不首选这条路？”
“我不想你因为破局而和我绑定。”
齐无赦的嗓音突然压低，散去了这人平日里总有的随意，语气格外沉肃。
“我可以现在就打开我的视觉，但我不想你只是为了能够拥有面对净心和魅鬼的优势，和我绑定这种非死不能接触的关系。”
燕星辰又愣了一下。
他稍稍缩进了被子里，低着头，敛眸，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思索着。
他想到齐无赦这么久以来遇到什么危险都没有提及灵魂置换这个技能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发现了，齐无赦根本说都不打算说。
他们从残缺木梳的副本就开始合作，在他们独处的时候，齐无赦也没有睁眼过。
这人若是突然睁眼告知他这件事，他也……
燕星辰想，他也不会排斥的。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刚才光想着自己可以不可以、愿不愿意，忘了技能绑定的是两个人。
齐无赦这么久以来都不曾说过技能的事情，很有可能这人不愿意和任何人产生这种联系。
他可以，齐无赦却未必可以。
“你不想和我绑定？”他问。
这回轮到齐无赦愣了。
片刻，这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你怎么就不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