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世界内的最后一缕虚假的日光落下, 夜色被设定好了一般倾覆而来。
这里的天地都是虚假的，自然没有现实世界里那样的自然光影。
黄昏过去，黑夜下来, 那便是完全的黑暗落下。
黑暗遮住了在场四个人——不, 包括现在的阿朵在内，五个人各不相同的表情。
齐无赦神色不明。
他本就记忆混乱，先前就莫名其妙地知道金拆可以和纸傀术结合, 眼下，他在出副本之前, 又想到了他解构出来的负面能量能够放进燕星辰折出来的纸人里面……
他说完纸傀的弊端，便像是在思考其中缘由一般, 比先前还要沉默。
阿朵站在那里，还在茫然中适应着。
燕星辰脑海中迅速回忆着他挂名破晓以后知道的关于梁讳的信息。
何眠和他说，梁讳很早就在破晓, 虽然是小女孩的外表，但其实樊笼并不会拉十六岁以下的孩童进入, 所以梁讳应该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外表变成了小女孩时期的模样，并且一直没有长大。
巫女祭神副本的第一天晚上，阿朵来他们居住的地方给他们烤鸡吃, 众人都有上去帮忙，可梁讳虽然坐在火堆旁, 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主动帮忙烤架上的事情，只和阿朵说话——是了, 那时候的梁讳对待这种正面npc的态度就格外亲近。
只是当时燕星辰以为是梁讳的外表还停留在小女孩时期，和阿朵接触, 阿朵不会有太多防备, 所以梁讳才一直主动亲近阿朵。
而后, 在祭司殿废弃石门前，他折出来的纸人坐在他的肩膀上，梁讳第一次看见便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对方还询问过他，纸人是不是他的技能。
那个时候梁讳就一直在欲言又止，仿佛知道点什么的样子。
当晚，他们在山洞里休息，梁讳更是一直和燕星辰的纸人玩耍，一直让小纸人枕在她的身上。
寻找恶灵的藏身之处时……
——“我们村子里的人不多，所以对于每个人的死去都很在意。长辈会给死去的人修地下墓室，甚至为了缅怀亡魂，也会修这种墓室中的下坡路，有黄泉路之意，这样路尽头的墓坑会凝聚所有阴气，说不定能养魂……”
——“他们被一个路过的游方道士坑骗了，那个道士根本就是个半吊子。……。有人打开墓穴想看看，直接被冲出来的鬼气腐蚀而死。”
——“我成为玩家的时候，村子就已经全没了。”
只言片语，却足够听出，她是这不幸的来处唯一的幸存者。
她的来历本来就不太像一个现实世界里的人会有的来历。
现实世界里最多有一些普通的闹鬼之事，怎么会有如此……如此像樊笼世界里副本故事的情况？
而且大家从来都说的是“进入樊笼”，鲜少会用“成为玩家”这样的说法，因为每个人进入樊笼本来就是玩家，又不是从一个身份转成另一个身份的。
这其中……
燕星辰和许千舟都是一起进出过副本的玩家，齐无赦说的那些话，意有所指，直接指向了完全符合这些特征的梁讳。
许千舟愣了一会，便收敛神色，摇了摇头，走到一旁开了何眠家客厅的灯。
他打哈哈般说：“这次组织赛我用的是个人钥匙，副本结束，对我来说就是结束了。但是你们破晓这一回积分上涨，排名应该变了，说不定有别的事情。”
他说着，神色一顿，抬手点了点自己鸽子纹身所在之处。
他叹了口气：“有人催我回家了，有什么事情等你们安顿好了再联系我吧。”
燕星辰抬手便给他扔了一袋东西。
许千舟接过，打开一看，惊道：“五把高级钥匙？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新人，光凭这五把高级钥匙，都可以从总榜玩家手上换到一个不错的道具了。
燕星辰说：“这个副本你的积分都挂在破晓，又一直帮我们破局，瞬移符都折腾了你好几回，就当是谢礼吧。”
许千舟挑眉：“我也得到了一些剧情点，我虽然没有你的冲榜速度，但是排名也在涨，已经涨到六十五了，现在我的冲榜还没停呢。”
燕星辰却只是说：“你缺钥匙，缺很多很多钥匙。”
“……怎么看出来的？”
“你虽然没什么泛滥的好心，但也不是会闲来没事接黑活要人命的玩家，只有可能是你真的想要钥匙。确定要和我客气？”
许千舟赶紧将这五把钥匙收进了自己的物品栏，说：“只是问一下，为什么要客气？还有吗？”
燕星辰：“……”
齐无赦：“滚吧。”
许千舟麻溜地滚了。
燕星辰这一回的头疼已经被齐无赦完全分担了个干干净净，此时的状态很好，方才和许千舟说话间，也已经思考好了现下的情况该如何应对。
他走上前，牵起阿朵，将刚到樊笼还有些懵懵懂懂的阿朵牵到了一间空房里。
阿朵刚成为玩家，只是一个普通人，燕星辰随手扔了三张低级安神符，她便睡下去了。
暂时安置好阿朵，他这才走了出来。
客厅之中，只剩下燕星辰、齐无赦和梁讳三人。
齐无赦坐到了一旁休整。
燕星辰看向梁讳。
梁讳自从齐无赦拿出那一团代表着阿朵的负面能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呆呆地看着齐无赦和阿朵，直到此时都没有说话。
感受到燕星辰的视线，她神色微动，眼神闪烁。
先前她在燕星辰等人面前一直都是一个稳重的老玩家形象，此刻却更像是个被捕捉到秘密的小女孩，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在这一刻，燕星辰方才在她身上看出了和外表年龄相符的举动。
——阿朵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梁讳这么久都在十几万编号的副本里缓缓往前挪，是不是也是因为，一旦她真的崭露头角，就会有更多人来探究她不会长大这件事情，从而发现……
——发现她是一个被人从副本中带出来、寄居在纸傀身上的npc。
这一点，在燕星辰明白阿朵的存在原理之后，就已经猜到了。
他脑海中思绪闪过，却什么关于纸傀的事情都没说，只是问：“……你没见过他真正的样子，那么他的来处呢？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呢？”
梁讳下意识便道：“谁？”
“那个把你从副本里救出来的人。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没有见过他，因为他有遮掩容貌的道具。但是其他呢……？”
梁讳一愣。
燕星辰立刻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方才梁讳如此局促，多半是觉得他们肯定要问纸傀相关的事情。
但一如燕星辰自己不愿提及灵魂有缺的先天不足，齐无赦也不愿意提及自己是一个会容纳负面能量的怪物，自身生而不同又讳莫如深的东西，又怎么会希望被别人揪出来翻来覆去地询问，又仿佛围观奇怪的东西一般评头论足呢？
讳莫如深……
梁讳梁讳，当年那个把梁讳从凶险的鬼怪副本中救出来的赴死者，是不是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就是希望她的往事能够永远湮灭在一个又一个副本之中？
他放缓了语调，说：“我只是想知道那个赴死者的事情。既然你也知道，我会纸傀术，齐无赦还能将阿朵带出来，当年救你的那个人说不定也是这么干的——你当初看我用纸傀术表情不太对，也是因为这个吧？所以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不追问任何梁讳的往事，他只是想知道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纸傀术是他第二个副本的奖励，齐无赦的能力更是从载入樊笼就拥有的。
这一切仿佛都只是刚刚好，燕星辰有种微妙的“巧合”感。
那位救了梁讳的人，难道也有齐无赦这样提取副本负面能量的能力？
纸傀呢？又是谁给那个赴死者弄的？
只听梁讳和他说：“你听过总榜第一的赴死者吗？”
燕星辰还未说话，齐无赦便轻笑一声：“果然。”
赴死者在每个副本中都是所有危险优先“眷顾”的对象，新人副本活下来一个都足够让玩家们留意许久，更何况是有能力培养出梁讳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很均衡很擅长又能从副本中带出npc的赴死者？
有这个能力，对方必然上过总榜。
不知所踪、不知身份的赴死者，总榜上难不成还能有好几个？
只怕都是同一个人。
梁讳叹了口气：“是，那位曾经占据总榜第一很长一段时间。破晓和他有关系，但不是他的，只是和他有关系。”
燕星辰：“然后呢？”
“没了，”她说，“我刚出副本的时候，浑浑噩噩的，他和我说，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不太熟练，没护好我的意识，下次注意。”
燕星辰：“……”
哪来的下次？
这位大佬还挺幽默。
“所以我那段时间的事情其实记得不太清楚。我只记得他带我过了几个副本，教了我一些东西，就把我带来破晓。他和我说。破晓的创建者是他的学生，我留在破晓，可以低调地在樊笼里生活。只不过这几年，他那位学生也不知去哪了，破晓本就孤僻，没什么人烟，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燕星辰皱眉：“你刚才说，他带你过副本？可是他都总榜第一了，怎么带你过副本？我记得樊笼的规矩里，总榜前十二的玩家不受副本时限的限制，不用每个月都进副本，因为他们的编号已经非常小了，每次进副本都是大动静。他能进的副本编号有限，总不可能带你去两位数编号的副本吧？”
“也是靠纸傀做到的。你的纸傀术应该还能升级，当时他是让一个普通的手掌大小的纸人，陪我进副本，然后他在副本外可以一定程度干涉到纸人，从而让纸人教导我如何破局。”
燕星辰呼吸都顿了一下。
这位总榜第一的赴死者，甚至能在副本外操控副本内的纸人！？
他不和梁讳谈及纸傀本身，梁讳倒是放松了很多，一双大圆眼睛快速了眨了几下，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他有些过于强大了？这很正常的，赴死者不参与粉丝系统，可是樊笼排行榜中粉丝数拥有极高的权重，所以他是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不依靠粉丝数只依靠个人实力登上总榜第一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冲到总榜第一的赴死者。如果不是他个人能力太强，他怎么能赢得过那些粉丝数高的总榜玩家？”
“他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能力，包括破晓堆积的那些未知符咒，别人用不了，就是因为这些道具似乎就是他留下的，也许是他的，也许是他哪位朋友的，反正没人能看懂。这些年破晓来来去去很多新人，都没人能用它们，它们这才留了下来，没有被一些转身投靠大组织的新人想方设法偷偷带走。”
“我之前还以为你和他有点关系，说不定也是他的学生，但是现在听你的问题，你好像也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叫什么。”
“大家都用赴死者来称呼随机玩家，就是因为，从来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如果相熟的朋友问他，他也只会说‘一个被樊笼选进来赴死的人而已’。所以……”
所以赴死者其实一开始只是一个人的称呼，是独属于一个人的传奇。
只是那个人不知何时不见了，也许是死在了哪个编号极小的副本里。
但后来这一类的玩家，渐渐才被别人称为赴死者。
燕星辰拿出竹纸，按照脑海中对舅舅外貌的印象，再度折了一个没有灵魂、仿造他小舅舅外表的纸人出来。
他问梁讳：“那你认得他吗？他有可能是救你的那位曾经的总榜第一吗？”
梁讳几乎不假思索地摇头。
“他身量很高挑削瘦的，没这么矮胖。”
“……”燕星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虽然……
但是……
他说：“这是我小舅舅。”太直接不太好吧？
“那我下次注意措辞。”
“……”
真不愧是那位赴死者教出来的。
“下次注意”都一模一样！
燕星辰无奈。
他看了一眼齐无赦——这人凌乱的记忆会不会和之前那个赴死者有关？
他又会不会和这位赴死者有关？
他得不到答案。
但即便没有答案，这一瞬间，他都有了一丝毛骨悚然之感。
他现在明显感觉到，自己头疼得越来越容易，发病的时候也越来越严重。
而他拿到纸傀术、遇到梁讳、和齐无赦一起在巫女祭神副本中如同那位赴死者救出梁讳一般带出阿朵……纸傀术早就有人用过，梁讳也是那个人救下来的，他们救阿朵的方式还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似乎有种隐秘而微妙的重合之感。
他以为他进樊笼，只是为了一个愿望，只需要和副本里的魑魅魍魉、副本外的贪婪人心争斗，可是此刻，他甚至在想，他需要对付的敌人真的只是这些吗？
几人无言。
开门的声音骤然传来。
何眠一进门就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说：“所有黑局里赢来的钥匙我都拿回来了，好多啊，高级钥匙都有起码两位数！紧张死我了，生怕有人出手拦我。”
他回身锁上门，边往屋内走边打开信息面板打算把那些钥匙都移交给燕星辰，却突然感受到了周围空气的凝重。
另外三位一言不发。
何眠：“？”
他小心翼翼道：“你们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发生了什么吗？”
与此同时，燕星辰收到了一条消息。
这消息不是普通的消息，而是一个通知。
——有一个总榜玩家关注了他！
总榜玩家？？
他粉丝涨得再快也不过是个新人玩家，别说是总榜，就算是没进入总榜的有一定粉丝和副本基础的正式玩家，都不怎么会关注新人。
怎么突然来了个总榜玩家的粉丝？？？
他还没点开看，又有一条来自粉丝的消息随之而来。
何眠没得到回答，又问：“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哦，”燕星辰注意力全放在了这突如其来的总榜粉丝身上，他打开信息面板看消息，率先敷衍地对何眠说，“没想什么。”
他太过敷衍，梁讳有些听不下去，又补充道：“就是在想一会早餐吃什么。”
齐无赦叹了口气，觉得这两人都不太会敷衍，也跟着补充道：“我想吃烤地瓜，他们两个不同意，所以我们有了点分歧。”
何眠沉默了一会。
他忍不住了，说：“我看上去很傻吗？”
“？”
何眠指了指外头的夜空：“晚上吃早饭？”
梁讳：“……”
大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