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对我好吗?”
丛烈睁眼的第一反应就是掀开被子检查内裤。
很正常。
没弄脏。
然后一抬头, 他就看见了梦里那张脸,乍一下连呼吸都屏住了。
云集在他身边睡着,脸色还是不大好, 但睡得很沉。
丛烈揉了一下眼睛, 逐渐回想起昨天晚上。
昨晚云集在沙发上睡着之后, 是他亲自把云集抱到床上来睡的。
他知道云集很消瘦,但完全没想到抱在怀里那么轻, 根本不像一个一米八几的年轻男人应该有的重量。
当时他怕把云集碰醒了, 没敢动他的衣服,只是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人裹好了,像是安置易碎品一样, 极为小心地放在自己身边。
他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然后瞪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脑子里满得根本睡不着。
他一会儿担心云集胃不舒服休息不好, 一会儿担心自己的床只有一米二宽, 哪怕自己只溜一个边, 也可能会不小心挤到旁边的人。
中间他甚至想过要不要起来到沙发上睡。
但是一来他一动没准会吵到云集,二来他发自内心地不愿意走。
夜晚就像是一道释放痴心妄想的闸门,一旦打开,便泄洪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耳畔是云集的均匀绵长的呼吸,他的脑子里是云集漫不经心笑着的眉眼。
血一直在丛烈的血管里奔腾。
等他实在难以支撑地合上眼,窗帘周边已经镀上了一层熹微的晨光。
缓过去那阵难挨的□□,丛烈轻手轻脚地撑着床起身。
像是一种肌肉记忆, 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云集的被子, 仔细掖严之后才觉得自己对云集的照顾本能有些过于自然流畅了, 就跟与生俱来一样。
丛烈在床边站了几秒, 发现自己心里全是细密的疼。
那种无名的情绪蓄积在他胸腔里, 咆哮着要他不择手段地把云集留下来,以防他再受到任何一丁点伤害。
丛烈困惑地挑起一边眉毛,感觉自己是睡出癔症来了。
他揉了揉心口,小心翼翼地退出卧室,顺手把门关得严丝合缝。
丛心看他是一个人出来的,声音放得很轻,“小云没起?”
“嗯。”丛烈忍不住冲他妈笑笑,“您刚见人家一回,就‘小云’‘小云’的。”
他心情突然很好。
因为丛心也喜欢云集。
这说明问题没出在他自己,就是云集让人忍不住心疼。
“我也觉得怪呢!”丛心揭开砂锅瞅了一眼里面熬着的汤,“我老是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一样,你俩小时候认识吗?”
丛烈舀了一勺汤尝咸淡,笑了,“我能认识谁。”
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人。
前几年丛心的病情起起伏伏,他更是看谁都烦。
“是啊,我就听你提过一两嘴唐璜,一开始我还以为来的人是他呢。”丛心把盐罐递给他,“对,你等会儿给人家小云找一件你的厚外套出来。”
丛烈猛一下没太明白,“嗯?”
“我早上起来把你们放沙发上的衣服收了一下,挂门口了。”丛心指指门口的衣架,“现在都腊月了,那孩子怎么还穿那种一层皮儿似的衣服呢?好看是好看,你们这个岁数不懂,老了都是要还债的。”
昨天一见面她就注意到了,云集穿得很讲究。
甚至有些过于讲究了。
样式再低调,那种剪裁和设计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常穿的。
丛心很熟悉。
毕竟曾经那个人也是只穿意大利纯手工定制。
要不是云集身上那种平和谦逊的气质压着,她都有点担心丛烈在招惹什么不该招惹的人物。
但云集一开口,她就觉得这孩子不可能是坏人。
而且丛烈主意正得很,丛心完全相信他看朋友的眼光。
“上回我给你买的两身秋衣秋裤已经过好水了,放在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丛心继续交待丛烈,“等他起来了,你拿一套给小云。”
“妈,您怎么这么能操心呢?”丛烈一边吐槽,一边忍不住笑,“他就在咱家住一晚上,连秋裤都给人家安排上了?”
丛心一想,自己是有点唐突,琢磨了一下,“你跟他说一下嘛,爱不爱穿的,他不穿不是你还能接着穿?”
“不是,妈,”丛烈逐渐觉着他妈比他自己更离谱,“您才见他一面啊,怎么就跟他也是您家的一样?”
“给一条秋裤就是自己家的了?可把你抠门坏了吧。”丛心指了一下冰箱,“昨天我给你买了个蛋糕,等会儿你们不急着出去玩儿,就自己切开吃。”
丛烈走过去打开冰箱,看见一只漂亮的巧克力黑森林,“嚯,妈,您怎么这么好呢?”
“那可不,十八岁可就一回,多宝贵。”丛心有些感慨,又接着说:“昨天你回来太晚,没顾上给你说,今天记着吃,别放坏了。”
丛烈刚说把冰箱门关上,丛心又看了他一眼,“要不你就先把蛋糕拿出来,省得等会儿小云吃太凉的,昨天他胃又不怎么舒服的。”
“妈……”丛烈第三次想感叹丛心才见了云集一面,又想了想自己也没强多少,放弃了。
“……好。”他把蛋糕连着盒子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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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集大概是七点多起来的。
他刚睡醒的时候很容易低血压,半天没想明白自己这是在哪里。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洁。
除了床、书桌和衣柜,只有几张形状不同的琴盒和一把盖着布的键盘。
墙上贴着两张海报,一张是乐队,一张是篮球运动员。
这间卧室明显属于一个喜欢且擅长音乐的年轻男孩。
云集身上盖着的被子套的是纯棉被罩,又软又贴身,一摸就洗过很多次。
房间里有一种很干净的香味,介于香皂和植物之间,让人舒适。
他想起来了。
昨晚自己住在丛烈家了。
但他记得自己是睡在沙发上的,怎么跑床上来了?
他刚坐起来,丛烈就推门进来了,“你好点儿没有?”
“嗯,好多了,谢谢你。”云集看了一眼自己皱巴巴的衬衫,“我跟阿姨打声招呼,差不多该走了。”
丛烈眼里闪过一丝郁闷,进门时候那种好心情似乎瞬间就蒸发了,“你周日也有事儿?”
云集本来打算说自己确实有事,但是看着丛烈扔在床上崭新的秋衣秋裤,笑着说:“没事儿也不方便一直在你家打扰啊。”
丛烈对不在意的人脾气一直不算好,主要是因为他懒得控制。
但他此时此刻是第一次切身感觉到自己对压制情绪的无能为力。
他心里很清楚云集想走就走,那是人家的自由。
自己只是带人家来自己家休息一下。
云集在学校当学务助理的时候都要同时处理工作上的事,肯定真的很忙。
丛烈没立场对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礼拜的学长发脾气。
但他就是没忍住把话说冲了,把一件干净的厚外套也扔在床上,“我妈让我给你拿的。外面有汤和生日蛋糕,你吃完就走吧。”
卧室里的窗帘没拉开,光线有些暗。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云集伸手把秋衣秋裤从外套底下抽了出来,“这是什么呀?”
他刚睡醒,声音有点哑,也没什么力气。
面对云集,丛烈本来就连三秒钟的火气都难以为继,现在又听见他用那样的嗓音问自己,根本发不出新火来。
他强撑着板脸,“保暖的,你穿太少了。”
“行啊,我穿上。”云集没再提走的事,“你出去等,换好我就出来。”
丛烈又从衣柜里拿了一盒新内裤和全新的毛线袜,“牙刷和毛巾都放洗手间了,要别的你再叫我。”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
云集这次没说谢谢,“好。”
等丛烈出去,云集到洗手间简单冲洗了一下,拆开丛烈给他的内裤。
看见那个型号,云集讶异地把盒子拿回来确认了一眼对应的尺寸,不由感叹现在的高中生发育得真好。
不光内裤,秋衣秋裤他穿着也都偏宽松。
哪怕是全新没穿过,仍在围度和长度上富裕出一些。
看见云集出来,丛心忍不住乐了,喊丛烈,“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实心眼儿呢?小云只穿这么点儿怎么成啊!你那个羊绒开衫呢?长的厚的那件。”
丛烈还有点记仇,“他都要走了,拿那个干什么?”
嘴上这么说,没十秒钟就拿着开衫回来了。
云集笑着把开衫披上了,接过丛心递给他的汤面,“谢谢阿姨。”
“别谢别谢,”她对着光把云集一看,眉头又皱起来,“哟,小云你还是不舒服吗?怎么脸色儿还这么白呢?”
云集确实算不上舒服。
昨晚虽然没喝醉,但其实他没少喝,吐过之后又吹了风。
按照他的经验,少说也要缓个一天半。
如果今晚按计划去赴宴,八成要弄点粉底遮一下。
但他习惯了,只是有礼貌地笑笑,“没关系,只是刚睡醒,等会儿就好了。”
“不行不行,那怎么行!”丛心支使傻在一边的丛烈,“你给小云灌个热水袋去,放肚子上捂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好点儿。”
“没事儿阿姨,”云集有点不好意思了,准备起身,“不用麻烦了。”
丛烈的脸又沉了下来,直接大逆不道地把学长按回了椅子上,“不麻烦。”
他到镜柜后面把热水袋翻出来,动作有点重,把柜门关得“乓当”一响。
他心里很懊恼,刚刚在卧室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云集脸色不好,还跟他挂脸。
丛烈又在心口上揉了两下,想把那种闷痛揉开。
要不是上周体测一千米的时候他还轻松跑了班里第一,他真要觉得自己有毛病了。
灌好热水,他仔细把袋口拧紧,递给云集,“放肚子上。”
云集冲着他一笑,按他说的做了,看了看桌子上的生日蛋糕,“你今天过生日?”
“昨天。”丛烈闷闷地回答他,还在打量他那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你先吃点儿热的。”
相处得时间越长,云集越觉得这个小学弟有意思。
他知道自己每天早上起来是什么德行。
尤其昨晚喝了点酒,肯定是有点难看的。
但他自己家里的人都习惯了,除了他弟弟知道给他递杯热水,没人特地提过。
他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但就刚才丛烈那一串反应,云集真觉得这小学弟可能随时就要哭出来了。
云集并不能算是心软的人。
在云家外面,抢着给他端茶倒水的人可太多了,其中别说有人有鬼,甚至不乏达官显贵。
但如果不愿意接,云集可以让他们端着一杯茶站一整天。
这和残忍或者冷漠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食物链的游戏规则罢了。
刚刚在卧室里,丛烈说让他吃了生日蛋糕就走。
云集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到小学弟要传达的信息:这两天是他生日。
这种笨拙的暗示段位实在太低。
就算云集自己也没有恋爱经历,也能隐约从其中分辨出类似挽留的意味。
其实他可以拒绝。
小学弟这么骄傲的人,只要自己假装听不懂,一定不会再多挽留一句。
但看着热水袋上的高达机甲图案,云集无由来地有点庆幸。
庆幸自己没走。
吃饭的时候,丛烈一直有一眼没一眼地注意云集脸色。
吃着吃着,他似乎在不经意间开口,“你经常像昨天晚上那么不舒服?”
“也没有吧。”云集习惯性地掩饰。
结果吃了两口,发现丛烈还在看他,又笑了,“那就有点儿吧。”
“你没去医院看吗?”丛烈攥着筷子,表情就好像嗓子里卡了刺。
云集看着他好玩,却没忍心骗他,“看了呀,有点胃炎,不严重。”
“还不严重。”丛烈说了一句就闭嘴了。
他不停告诫自己:云集是学长,是比他大四届、自己认识了还他.妈没到一百二十个小时的学长,他管不着。
他埋头狠刨了一会儿面条,还是没忍住把筷子拍桌子上了,“胃炎你怎么还能喝酒?”
丛心在另一个屋里吓了一跳,探身看了他们一眼,“丛烈,你干嘛呢?”
“没事儿,阿姨,没事儿。”云集很温和地回答她,又扭头看丛烈。
丛烈却不说话了,接着吃自己那碗汤面。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碗面:“你什么时候再去医院看看?我可以陪着你去。”
云集好脾气地答应:“好啊,下次去喊着你。”
他忍不住地纵容这个臭脸学弟,又忍不住想看他生气。
丛烈果然就火了,“你就不能自己注意点儿身体?非得闹到去医院的地步?”
云集一脸无辜,“你说要跟着我去的。”
丛烈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只好对着桌子上的黑森林撒气。
他一刀把蛋糕劈成两半,像切西瓜似的。
云集也不吃面了,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丛烈切蛋糕。
丛烈用手指从蛋糕中间沾了一点奶油,放进嘴里含了一下,接着才切下一小块递给云集。
那上面带着整个蛋糕上唯一的一颗红樱桃。
云集看了一眼那颗像心一样紫红紫红的鲜樱桃,仰头看丛烈,“刚才尝的那一口怎么样?甜吗?”
他其实是想再逗一句这小孩,却看见丛烈一愣,“没注意,反正不凉了。”
云集稍稍一挑眉,沉默着把蛋糕接过来。
丛烈一无所察,“你吃不了甜的吗?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就剩下。”
看着云集把那块蛋糕默默吃完,丛烈突然就大方了,“你今天不是有别的事儿要忙吗?再歇一会儿你就可以走了。”
云集不慌不忙地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你不是也想让我陪你过周末吗?”
丛烈的心跳一下就变得飞快。
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个“也”字。
到底是昨天在楼道里短暂的一眼,他就被云集看穿了内心深处和其他同学一样幼稚的渴望?
还是说,云集“也”想陪着他过周末?
丛烈彻底乱套了。
“随便你。”他起身掩饰自己的大红脸,拖着书包回卧室了。
听见慢吞吞的脚步声过来的时候,丛烈盯着卷子上那个根号二怎么看怎么陌生:这对勾似的玩意儿什么意思?
云集在他身后的床上坐下的时候,只发出了很轻的动静。
丛烈没回头,但是心里慢慢就静下来了。
半个上午过去,云集一直很安静,只在中间接了一个电话。
将近五分钟的电话,云集在开头说了一个“嗯”,结尾说了一个“好”,就结束了。
好像云集就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他身后坐着,很安静地陪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莫名的磁场影响,丛烈看着那道套路最普通的数学题,就是没思路。
他试探性地回头,“学长,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题?”
云集披着长开衫走过来,在他旁边俯下身,目光落在丛烈指着的那道代数题上。
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暖香,明明就是丛烈自己家沐浴露的味道,却闻起来格外好闻。
他俯身的时候,那香格外近了,像是一把钩子,钩得丛烈心里又疼又痒。
丛烈一动不敢动。
他怕自己一动,就忍不住要吻住他学长那双近在咫尺却又看起来薄情寡义的苍白嘴唇。
或者更糟。
好在云集很快打断了他的肖想,甚至有几分严肃,“这题你真的不会?”
丛烈在他的注视下重新看了一遍题干,“好像又会了。”
云集在他身后很轻地笑了,“孺子可教也。”
那一刻丛烈真的觉得云集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罪是什么,但是他被百爪挠心了,他被火煎油烹了,他被粉身碎骨了。
但他居然很痛快。
他可能真快疯了。
做完一张卷子,丛烈起身走到云集身边,摸了摸他肚子上的热水袋,“我给你换个水。”
云集很配合地把热水袋递给他,接着用手机回邮件。
过了半分钟,丛烈带着重新灌好的热水袋回来,“还难受吗?”
云集摇摇头,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字。
他心思在邮件上,没太顾上管沉默着离开的丛烈。
然后一台笔记本电脑就递到了他面前,“喏,你用这个。”
那台笔记本崭新崭新的,还散发着电子产品刚拆封时的独特气味。
“这是你的?”云集没伸手接,只是问他。
丛烈当然不会说那是丛心送给他的成年礼物,自己根本还没怎么舍得用。
他只是用问题代替回答:“手机字那么小,你看久了不累吗?”
云集看出来了。
如果自己不接,臭脸小学弟可能就要站在他身边,把这只笔记本天长地久地举下去。
“累。”他把丛烈的笔记本接过来,很爱惜地打开,“好漂亮的桌面。”
等到丛烈心满意足地离开,云集才开始用他的电脑处理了一些不疼不痒的工作。
不是不信任丛烈,警惕是他的身份最起码的要求。
他不能随便用别人的电脑处理要务。
他只是不忍心驳丛烈的面子。
接云集的车是在午饭后来的。
丛烈送他送到楼下,坚持要他带着自己刚换过第七次的热水袋。
丛烈的廓形厚外套穿在云集身上很宽松,显得他更多了几分学生气。
看着云集站在那辆锃光瓦亮的黑大奔前面,丛烈心里又忍不住地烦闷。
他无从分辨这种烦闷到底是来源于黑大奔,还是“云集就要离开他视野”这件事本身。
但当云集透过车窗跟他说“学校见”的时候,丛烈感觉自己的心重新雀跃起来,甚至几乎要在这北风唿哨的寒冬腊月里,开出一朵春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