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烈一开始想让云集搬到自己家, 但是九月的秋老虎正厉害,他没舍得让云集劳动,就直接把云集现在住着的别墅买下来了。
云集有点不理解,“这房子只是住着离公司近, 比较方便, 你买它干什么?”
丛烈扭头看着窗外, “我舍不得外头那一墙花儿, 要是房东想把房子收回去了, 到时候迟早也要买, 早买省得担惊受怕了。”
云集低头笑了, 没说别的。
晚上傅晴过来蹭饭。
自从她听了云舒对丛烈做饭的那段猛吹之后,一回两回地往云集家里跑。
丛烈在这方面很大方。
因为他觉得家里热闹一点,云集就吃得多一点, 而且菜也能多做一些花样。
所以他不仅不介意傅晴来蹭饭, 甚至有时候还会喊云舒过来帮着吃饭。
傅晴在桌子上看见红烩羊腿的时候, 脸上浮现出一点幸灾乐祸, “丛烈,现在全网都知道云集不吃牛羊肉了, 你这是摸电门呐。”
“谁说我云云不吃羊肉了?”丛烈扭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云集,压着声音。
“赌吗?”傅晴撇着嘴笑了,“我跟云云一块儿长大的我不知道?除了在那种好多人的年节场合, 云集要应付场面,他从来不碰牛羊肉。”
“赌啊, ”丛烈乐了,“你说赌什么?”
“赌一百块钱。”傅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丛烈摇头, “用不着那么多。就赌两串炸鸡柳钱吧, 答应云云一周给买一次炸鸡柳。”
傅晴给他酸得一哆嗦, 重新占领高地,“一口一个‘云云’,你敢当着他面喊吗?”
丛烈是敢认怂的真男人,“现在不敢,过一阵吧,喊给你们听。”
“天爷,你是怎么狗成这样的,查小理都得拜你为师吧?”傅晴打趣他,看着丛烈去喊云集吃饭。
云集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眼镜,正靠在沙发上给人回邮件。
“宝贝,吃饭了,”丛烈弯着腰,说话的声音低得只有云集能听见,“等会儿吃完饭我陪着看,好不好?”
云集揉了揉眼眶,脸颊泛出一点红,“别瞎叫。”
“我都跟傅晴说了我不敢叫你‘云云’了,总得叫个什么吧?”丛烈还压着嗓子,揽住云集的腰,“宝贝来吃饭,到饭点儿了。医生怎么说的?是不是让你按时吃饭?”
云集让他磨得工作不下去,把眼镜摘了,跟着他上了饭桌子。
傅晴端着自己的米饭,眼睛不停瞟云集的筷子往哪伸。
前一阵正是秋老虎,这两天温度下去了,云集的胃口却还没恢复。
他吃饭慢吞吞的,半天难得吃一口米饭。
傅晴一开始还有心思跟丛烈打赌闹着玩,但是看了一会儿又有点发愁。
云集这个胃口,要是丛烈也养不好,那就真成麻烦了。
“尝一口。”丛烈捡了很小的一块羊腿肉,放进云集碗里,“不喜欢吃就吐出来,没事儿。”
傅晴看着云集用勺子把羊肉就着米饭吃了,诧异地看了丛烈一眼。
丛烈顾不上得意,揽着云集的腰,“味儿还行吗?不喜欢我们就不吃,别勉强。”
“挺好吃的,没有膻味。”云集换了个大点的汤匙,连汤带水地给自己舀了一整勺羊肉,浇在了米饭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傅晴看着丛烈的眼神好像见了鬼,自己也舀了一勺羊肉,放进嘴里之后立刻两眼放光,“卧槽丛烈,你用什么做的?救命啊,这也太好吃了吧?”
丛烈把那盘羊肉拖到云集跟前,看了一眼傅晴,“你尝尝就行,他爱吃。”
此时此刻的傅晴已经对这种场景屡见不鲜了,反倒是云集皱了皱眉,“你请别人来家里做客的,别没礼貌。”
傅晴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丛烈,又笑着跟云集说:“没事儿,这么多别的呢,你吃你的。”
丛烈却已经低眉顺眼地把羊肉摆回了桌子中间,眼观鼻鼻观心,“锅里还有,你们随便吃。”
傅晴看了丛烈一眼,忍不住对着碗笑了笑,“真有你的,丛烈。”
她这才又稍微注意了一下这一桌子菜。
大多是酸甜口,有一些清淡的时蔬。
云集重点光顾那些下饭的荤菜,偶尔也夹一两筷子素菜。
丛烈基本上就是盯着云集吃。
云集半天没动蔬菜了,丛烈就给他夹点菠菜鸡蛋。
云集稍微一张望,丛烈就问:“喝水还是喝汤?”
这间隙里,丛烈能扒拉上一两口饭,也不知道嚼没嚼就咽了。
傅晴看丛烈那样子,好像也完全不觉得受罪,还很怡然自得似的。
她又忍不住对着碗笑,笑着笑着又鼻子隐隐发酸。
云集看见她眼圈红了,不由一怔,“干嘛呀?怎么了?”
傅晴总不能说是因为觉得他总算熬出头了,就摇摇头,“咬到自己舌头了。”
“出息得你,馋肉馋成这样?”云集亲手给她也舀了满满一大勺羊肉,又给自己舀了一勺。
傅晴又忍不住笑。
她真没见过云集吃饭时候这种小孩子情态。
过去她去云家吃过饭。
哪怕在饭桌子上,云集也都有形有状的,看着都累。
“你魔怔了?又哭又笑的。”云集把自己碗里的米饭拌了拌,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慢点儿慢点儿。”丛烈伸手护他的胃口,“慢慢吃,别吃难受了。”
“不会的,”云集的胃口吃开了,“等会儿吃完饭出去遛弯儿。”
“行,行,遛弯儿。”丛烈小心用掌根给他揉着腹部,“你吃慢点儿。”
一想起来云集胃疼难受那个样,他真的一点不敢大意。
云集还有点嫌弃他,把他手推下去,“当着人呢,你能不能……”
“让他揉让他揉,”傅晴完全不介意,“只要你舒服了,我们全省心。”
别的话丛烈都听,但云集的身体他一点不含糊,硬是守着他把饭吃完。
傅晴也吃完了。
她用纸巾蹭了蹭嘴角,跟云集提起来今天来的正茬,“曹真姐跟你们联系了吗?”
云集点点头,“我刚刚正准备回她邮件呢,怎么了?”
曹真那个跟朋友合作的直播间最近做得风生水起,并且准备朝真人节目进军,想在圈内找两对情侣一起试水情感综艺。
她给云集发了封邮件,大致是问他有没有意愿跟丛烈一起来玩一趟。
“没什么,就是前段时间你投的那个电影不也开始宣传了吗?我就问问你准不准备参加。”傅晴抿了一下嘴唇,笑了笑。
“曹真找你过来吹风的吧?”云集没客气,一下就把她点破了。
自从曹真投靠了瀚海,她们两个姑娘可是真的说得来,又专业对口,一天到晚黏在一起。
傅晴笑着朝他吐舌头,“行不行嘛?反正现在瀚海人强马壮的,大部分的心都给丛烈操着,您下凡一遭,正好玩一圈。”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丛烈眉头逐渐皱起来,“我听云集说了,但是我们商量的是不去。云集身体还没完全养好,万一再日晒雨淋的累着。”
他坚决摇摇头,“不行。”
“不是啊,这是那种情感综艺,就是几个人住一起,每天聊聊天做做饭,很轻松的那种慢综艺。”傅晴耸耸肩,“你俩就是趴床上看看电影念念诗,观众都能磕得起来,算是目前最轻松的宣传方式了吧。”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丛烈,“而且这种节目吧,上一回,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俩在搞对象儿了。”
丛烈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那我也听云集的。”
云集确实在认真考虑傅晴的话。
因为之前上综艺的体验不算愉快,而且如今的瀚海其实也不需要他露脸来拼什么。
但他很长时间里没以正常的方式和人打交道,又有点想尝试新鲜事物。
如果不是太辛苦,那确实可以纳入考虑范围。
再其次,傅晴难得跟他认真开口求什么,云集也不好驳人家姑娘面子。
“那我今天晚上做一下功课,如果是我可以胜任的,那我就参加试试。”云集把话说到八分。
傅晴已经很开心了,“没事儿,你慢慢考虑,反正都是整个节目组都是自己人,打商量的余地很大,你们定好了说一声就行。”
吃完饭,傅晴还非要帮着收拾餐具。
丛烈给她指了条明路,“你陪着云集到沙发上歇着聊天,别跟我这儿添乱。”
傅晴坐到云集身边感叹,“丛烈真的除了在你面前当人,其他地方真的就欠呐。”
云集窝在沙发里头,笑了笑,“那你别搭理他不就完了?”
“啧啧,你这话,明着帮我暗着帮他是吧?”傅晴并不真吃味,条件反射地拿毯子给云集盖腿脚。
包括云舒和梁超,他们这一帮人都被丛烈带出来了,只要是在云集身边,就已经有照顾他的肌肉记忆。
“那怎么会。”云集耸耸肩。
傅晴把声音压低了,“你现在跟丛烈,到底是怎么着着呢?”
云集看书的眼睛稍微一抬。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但答案总也含糊。
其实他自己知道,丛烈也知道。
上次中枪之后,他确实稍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虽然自从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也觉得自己居然在某个时刻会有过“算了”这种念头实在是太差劲太软弱。
但有时候人一旦想放弃,那种崩溃就是摧枯拉朽的,不管是曾经有过怎样的少年壮志和意气风发都拉不回来。
那时候云集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而且其实他醒过来也不能算是柳暗花明。
因为迷茫依然在困顿依然在,他依然无从倾诉。
顶多就是他含着一口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没能病入膏肓,不敢轻易死了。
他刚醒那时候,其实是盼过云世初来的。
他真盼过。
大概是人内心最脆弱的雏鸟情节作祟。
他凭借着对母亲的一点薄弱的印象醒过来。
哪怕自从云舒出世之后,云世初就没对他好过,他心里还是对他尚有一丝依赖和希冀。
可能源于幼年云世初也背着他骑过大马举过高高的遥远温情。
然后他身边就一直只有丛烈跟傅晴。
云集很难说自己具体是哪一个时刻绝望的。
甚至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但在云世初特地来医院谴责他无能的时候,云集很确定,云家他是不会再回了。
后头那段住院的日子,他知道丛烈一直在。
丛烈每天晚上趴在他床边急得哭的时候,他也知道。
但太多错误的心软让他不敢不记打。
哪怕丛烈有再多悔悟,云集也经不住再被辜负了。
他本来真的想就这么蹉跎吧,反正他也不是什么长命百岁的体魄,在人间可能也磨蹭不了太多年。
但是当时丛烈的一些举动却又让云集心里有些没底。
丛烈总是在交付。
做饭交付给云舒,录音带交付给云舒,公司里的事交付给傅晴和梁超。
然后就是那天,云世初让云集静听。
云集坐在屏风后,听见云世初在两步之外讲述丛烈的病、遗嘱和骨灰盒。
那一瞬间,云集体会到了一种刻骨的恨。
他真的恨。
他恨云世初为了让他回云家的不择手段。
他恨丛烈居然敢打算先他一步去死。
他恨得几乎要一口血呕出来。
但是当他绕过屏风,看见那张平平展展的拍立得。
他心里其实是一种悲凉。
就好像地狱的业火从他心里席卷过去,把他本来就生机零落的世界卷了个寸草不生,满目疮痍。
他不明白。
丛烈凭什么在这个时刻爱他。
丛烈凭什么让云世初如意,提醒云集从此往后在这个世界上八方不靠孤家寡人。
丛烈凭什么死都要死了,还给云世初留下一柄匕首,让他好把云集那颗百孔千疮的心连血带肉地挖个干净。
当时他嘴上跟云世初说着话,心里体会着最后的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死去。
就在那个时候丛烈把他拉住了,说要带他走。
他一瞬间很茫然:还能往哪儿走?自己不已经处处是死路处处无转圜了吗?
他还记得丛烈跟他说自己不会死时那个如履薄冰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云集立时就知道了丛烈并没有骗自己。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当时那个心情能算是一种“劫后余生”或者“虚惊一场”后的虚脱。
他重复云世初的话来质问丛烈,其实他是忍不住想确认。
他想确认自己的世界里那种天崩地坼的溃散是否真的刹住了。
他还记得在车里梁超匆匆忙忙跟他说的那些话。
当时他的脑子和耳朵里都只有“良性”“不会死”这些字眼。
直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丛烈揉着他的手指让他别怕。
云集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怕过的。
在山坡上坠马的时候他没怕过,被枪打中的时候他没怕过。
但是当他听见丛烈要死了的时候,他浑身抖得几乎花尽了全身的气力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又愤怒又绝望,他恨丛烈告诉自己他也是重生过的,他恨丛烈非要不知死活地绕着自己打转。
他最恨自己不知不觉中对丛烈生出的那很少、但是也是唯一的一点对这人世间的纠缠和眷恋。
以至于云世初图穷匕见地要将这点连接也斩断的时候,云集心里真实地升起一种“我也将死”的本能恐惧和求生欲。
他内心所有的惊涛骇浪和天翻地覆,最后变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试试”。
在丛烈问他的时候。
所以现在他也这么回答傅晴,“算是试试看吧。”
傅晴伸手搂了一下他的腰,“云云,我没有看顾你照应你的本事,但是我总是希望你好。只要你是幸福的,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是支持你的。”
“你们这帮人都是从哪学的臭毛病,”云集低低笑了,“一个个没大没小地叫‘云云’。”
“啧!”丛烈刚洗干净手从厨房出来,快步走到沙发边上,把傅晴拉开了,“你干嘛抱他。”
“抱就怎么了?”傅晴朝他做了个鬼脸,“我们小时候,我还跟云云一起洗过澡抱在一起睡过觉呢!那怎么办呢?云云就是跟我好过啊!你要是对我云云不好啊,以后云云还是我家的!”
丛烈愣了几秒,回厨房了。
傅晴人傻了,问云集:“他不会拿刀去了吧?”
过了几分钟丛烈拿着一只包好的砂锅出来,对着傅晴甚至算得上有几分客气,“过去承蒙你们照顾他……”
傅晴刚有点感动,就听见他后面说:“……这个是今天剩下的,你带回去吃吧。”
“只要不是对着云集,你就真的连十秒人形也维持不了是吗?”傅晴胆大包天地说完,抓起砂锅包就溜了。
送了傅晴出门,丛烈快步回到沙发边,摸了摸云集的头发,“是不是不舒服了?”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按照云集的性格,一般不会朋友要走却没起身送一送。
哪怕是对傅晴,云集该有的礼数从来不缺。
云集不说,但丛烈不会不知道。
稍微犹疑了几秒,云集朝着丛烈张手了。
丛烈立刻俯身把他护进怀里,“怎么了?胃难受?”
云集点点头,把脸压进了丛烈肩窝里。
“怎么了呢?”丛烈心疼地给他揉着上腹,“刚才饭吃急了?”
云集又点头。
丛烈觉得不太对劲,但是不敢逼得太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嗯?跟我说说吗?”
“没事儿,我就是想起来,你给自己买骨灰盒的事儿了。”云集没抬头,但是还是忍不住吐露了一句。
丛烈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因为除了当天云集动了一次急怒,后来也一直没跟他提起来过。
丛烈不断小心安抚,“没事儿了,不害怕。我当时怕你担心所以没跟你说,是我想岔了,我做手术应该跟你商量。”
其实那时候云集还不怎么搭理他呢,丛烈都不确定要是自己真死了,云集会是个什么想法。
万一人家就当死了条野狗呢?
但是经历了屏风前后的那一次,他对什么过错都能大包大揽,只要不让云集难受。
况且没能猜中云集的心思,那也是过失的一种。
丛烈仰靠在了沙发上,抱孩子一样把云集揽在怀里,“我哪儿也不去,一直守着我们云云呢,嗯?”
云集的情绪平复得很快。
他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我有事儿。”丛烈没松开他,“我这儿还心疼得受不了呢。”
云集开始推他了,“别腻歪。”
“云云让我抱会儿。”丛烈搂着他,一下一下地给他顺后背,“抱会儿就不难受了。”
丛烈说的不对。
越抱着他心里越难受,最后云集居然眼睛酸得受不了。
“没事儿,没事儿,难受就哭出来,”丛烈轻轻揉着他的后颈,低声安抚,“我惹的,都怪我,都怪我。”
他轻轻吻着云集的耳廓,等着他发泄。
哭出来确实舒服了。
从前云集总是把眼泪当软弱,但如今这些温热的液体被丛烈的T恤吸收了,好像也没多丢人。
但莫名其妙的一腔热泪流出去,云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起身。
丛烈也不催,一直抱着给他顺后背。
在丛烈身上趴着趴着,云集放松下来,不太想动弹。
“云云?”丛烈把脸埋进云集颈间深吸了一口。
“嗯?”云集撑起身子,看着他。
丛烈用手摸摸他泛红的眼睛,“节目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任何事情都一样,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有负担。”
云集坐在他腿上,抽了抽鼻子,“我想去。”
“行啊,”丛烈爱惜地揉着他的眼角,“那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