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晴还是得把护工大爷请回来。
电话里的大爷还是不情愿, “那个哑巴嗓儿小伙子也在呢吗?唠唠叨叨的,嗓子跟冒烟儿似的都快不出声了,怎么还意见那么多?”
“他在外面, 他不进去。”傅晴看了一眼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丛烈, 继续跟大爷商量,“酬劳我们可以给双份, 您主要负责晚上十点之前就行,晚上我们会有人在这儿。”
这回大爷勉强能同意了,说了声“行吧”把电话挂了。
傅晴走到丛烈身边, “那要不然你直接回去休息吧,我今天能在这儿守到明天早上, 我哥明天就能过来换班。”
丛烈仰着头看了她一眼,“云家打过电话吗?”
傅晴有点为难, “云舒偷偷打过两次, 他现在被他爸拘起来了,连门都不让出。”
“我不是说云舒,”丛烈眨了一下眼, “他父亲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吗?”
“云集他爸就那样, 很正常。云集小时候生病去医院好多次都是我哥陪的, 他爸不管。”傅晴叹了口气, “你别想这么多了, 先回去休息吧。”
“没事儿, 我就在这儿坐着,我不进去。”丛烈低下头, 盯着自己的手心, “你进去看着他吧。”
傅晴不好多说什么, 回病房了。
没多久护工大爷来了, 看见病房门口坐着的丛烈,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避瘟神似的,撇撇嘴快步错身过去了。
丛烈在楼道里坐着。
住院部比门诊部要安静许多,尤其是快到晚上,只是时不时有一些病床被家属推着过去,稍微留下一些滑轮的响动。
病房的门上都有大块的玻璃窗口,丛烈时不时起身往里看。
看见傅晴和大爷在一边大眼瞪小眼地安静干坐着,他心里就踏实些。
因为云集应该是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丛烈看见两个人起来了,禁不住紧绷绷地贴在门上。
从他那个角度并看不见病床上的云集,他想把门推开又不敢。
直到里面的两个人重新坐下,他被钩起来的心也才能重新放下。
如此往复,天很快黑了。
住院部的走廊是二十四小时不熄灯的。
到了晚上丛烈太焦灼,坐立难安,干脆就一直在外面的墙上靠着。
他戴着口罩低着头,偶尔有路人看他两眼,又被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吓的快步离开。
半夜傅晴从病房出来的时候看见丛烈还在,有点诧异,一边向前走一边扭头问:“你怎么还没走啊?你不早就出来了吗?”
丛烈没回答,反而一路跟着她,“怎么了?云集没事儿吧?”
“他有点儿难受,刚按铃没人答应,估计都巡房呢。我去护士站问问。”傅晴一路小跑着,带了个护士回来。
丛烈跟着她们回了病房,悄无声息地站在墙边。
病房里面只开着很暗的灯,云集平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眉间微微皱着,一看就是在忍疼。
护士看了一下云集的各项体征,起身跟傅晴说:“没太大问题,还是术后恢复正常的阶段反应。”
傅晴有些不放心,“那他这么疼怎么休息呢?能不能用点什么止疼药啊?”
护士继续跟她解释:“止疼今晚会加,但不能持续高浓度地上。而且其实有很多血气胸患者的术后疼痛都是有心理因素的,这个可能需要家属进行一些安抚和鼓励,过了拔管这两天,很快就会恢复的。”
丛烈强迫自己在旁边一字不落地听着。
护士又轻轻翻了一下云集的床头记录,“本来明天才跟你们说的,不过今天也先顺便说一下吧。”
傅晴一下就绷起来了,“怎么了?”
“别紧张别紧张,”护士稍微笑了笑,轻声说:“患者醒了就可以指导他深呼吸和咳痰,但是因为他同时有肋骨损伤,所以拍背的时候一定要轻,避免坠积性肺炎。还有久卧可能会导致肌肉酸痛,如果患者状态允许,还是尽可能地做一些轻度的功能恢复。另外就是明天患者就可以进食半流食了,因为长时间没进食,家属尽量进行腹部按摩帮助消化。”
“这么麻烦……”护工大爷开始挠头了,“我没照顾过这么复杂的,又得拍背咳痰又得复检,还得揉肚子……”
“您跟我出来一下。”傅晴看着丛烈直接把大爷拉出病房了,脑子“嗡”的一声。
她刚对丛烈没那么抵触了,但他留给她的心理阴影根深蒂固。
傅晴真怕他为了那么一两句话在医院跟一个老大爷动手。
就算丛烈作为歌手跟瀚海解绑了,人们还是很自然地把他们放在一起讨论。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出去看,大爷已经摇着头回来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闲钱多……”
等傅晴出去,走廊已经空了。
她问大爷,大爷又什么都不肯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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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烈回家洗了个澡睡了一觉,第二天是快中午了才带着饭出门的。
他到医院的时候傅晴已经走了,病房里只有大爷坐在病床旁边听单田芳。
看见丛烈进来,大爷把耳机扯下来,指指床上的云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刚睡下。”
丛烈点点头,戴上口罩和护工帽,顺便跟大爷换了外套,“您在外面等我吧,需要的时候喊您。”
大爷一边穿外套一边摇头,“你们这些小孩儿啊,真能折腾……”
他声音稍微一高,云集就有点皱眉。
丛烈立刻握着他的手,很轻地给他顺了顺胸口。
等云集重新放松下来,丛烈才抬头示意请大爷先出去。
丛烈知道云集不想见自己。
他也可以不让云集见到自己。
但是云集从小生病就没人陪。
上辈子他病了,自己还跟他说那种混蛋话。
现在他伤着,丛烈不可能只让护工在医院陪床。
只要云集现在能舒服一点,丛烈宁可让他以后埋怨自己。
云集说什么狠话他都可以听着。
但就是杀了他,丛烈也绝不把云集一个人留下了。
至于他自己,看着也是心疼。
但看不着,他更疼。
估计还是胸口难受,云集睡得不是很踏实。
丛烈一直在床边守着,看见他稍微有点醒转就轻轻捋他的胳膊安抚。
中间他仔细看了一下云集侧脸的伤。
早先贴着的纱布今天已经揭了,伤口裸露在外面。
那伤口并不深,但有些长,一直从耳根延伸到下颌,像是一道嵌在下颌线上的暗红色细纹,其实并不明显。
丛烈盯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从床头拿了一管防止留疤的凝胶。
他按照医嘱,蘸了一点药涂在云集的伤口上,用棉签一点一点地轻轻揉开,直到覆盖整个细长的疤痕。
护士的建议很有效。
好像只要感觉到身边有人陪着,云集就能稍微安稳一些。
甚至连丛烈给他揉药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醒转的痕迹。
护士中间还过来教丛烈拍背,病人睡着的时候一般不要惊动,但中间每隔三个小时要拍一次背,喂饭要等到自然醒。
第一次给云集拍背的时候,护士在一边看着。
丛烈动作很轻了,但姿势稍微一变,云集就开始皱眉。
护士示意他继续,“五指并拢,掌心空出来,轻一些,拍十下就行了。”
丛烈根本不舍得用力拍,一下一下给云集顺背,低声安抚,“不疼不疼,马上不难受了。”
“这样不行,”护士摇头,“这样他气管里容易卡住的,都会有点疼的,你不舍得拍背,要是卡住了更受罪。”
她叹了口气,“要不然我帮他拍。”
“我来就行。”丛烈不让碰,一边拍一边安抚。
拍了几下之后云集咳嗽了一声,好在到底没醒。
护士给他递了纸巾,“这样就行了,白天拍四到五次。”
丛烈眼睛一直很酸,但他也一直忍着。
但忍到云集吃饭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
医嘱说现在只能吃低脂高蛋白。
他一大早起来把蛋黄和鱼骨挑干净,把鱼肉用破壁机细细地打碎了,蒸了个蛋清鱼糜羹。
最后丛烈还稍微在蛋羹里点了一两滴香醋。
一来担心云集嫌蒸蛋腥气,二来怕云集认出来他做饭的味道。
他怕他不肯吃。
云集是下午两点多醒的,眼睛也还暂时看不大清楚,把他当成护工来打招呼,“您好。”
他的声音太轻了,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丛烈跟他点点头,打开保温盒拿出蛋羹。
保温盒的效果很好,蛋羹几乎还是烫的。
丛烈把云集的床稍微摇起来一些,方便他吃东西。
他坐在床边,舀起来一勺蛋羹,稍微凉一凉,送到云集嘴边。
能看出来云集是很努力地想吃,但是只是吃了一小口,却半天咽不下去。
丛烈避开他的创口,慢慢给他顺气,等着他。
云集太虚弱,吃一小口就要歇一会儿。
像是怕他嫌麻烦,云集还跟他说:“要不然不麻烦你了,等会儿我可以自己吃。”
他说话很慢,而且一点气力都没有,几乎像是在叹息。
他看不见丛烈的口罩里面,自然也不会知道丛烈的眼泪已经把整个口罩里面全浸透了。
丛烈只是摇头,把每一勺都分得更小一些,几乎是一滴一滴慢慢喂进去的。
那一碗鱼糜蛋羹只吃掉了薄薄一层,云集就累得又睡着了。
云集醒着的时候丛烈不敢跟他靠太近,等他睡着的时候才护着他的上腹轻轻揉。
云集刚能开口吃点东西,他真怕他哪怕有一丁点不舒服。
他怕他坏了胃口,以后又不肯吃饭。
他的口罩里全淹了,几乎让他有些不能呼吸。
但丛烈仍然不敢摘。
只有等云集完全睡熟了,他才把门口的护工大爷换进来。
第一次清醒之后就正式进入恢复期了,护理比持续昏迷的时候还要复杂。
云集每隔几个小时就可能会醒一次。
每次他醒了,护工大爷都会问他饿不饿。
他几乎总是不饿,但护工大爷会用长辈那种大咧劝他:“能吃还是尽量吃点儿,早点儿恢复了不是少受点罪吗?我跟你说啊,人在生病的时候地球都合该围着你转,生着病就多提要求多吃好的万事不操心。而且我看了,今天那个送饭的给你带的病号饭可好了,闻着都馋!吃点儿吧?”
云集有精神的时候就点头,等着另一个哑巴似的年轻护工进来。
其实云集更喜欢这个年轻护工一点。
他让人有安全感,而且很安静。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他一直都在一个模模糊糊的状态里,就跟隔着一层水一样看外界。
大爷和傅晴陪他聊几句天是为他好怕他无聊,他领情。
但他其实头晕得厉害,没什么聊天的欲望。
那个安静的护工就好像一个专门拍背揉腿喂饭的,干完活儿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和他有多余的接触。
手脚干净麻利,一看就非常专业。
他不说话。
他身上没有任何气味。
哪怕是扶着云集拍背的时候,都只有最必要的搀扶。
一个白开水一样的人。
每次看见他一进来云集就会放松很多,也更容易睡着。
唯一就是那个护工好像鼻子不太好,一直戴着口罩,中间还总是抽鼻子,可能是有鼻炎困扰。
但总体上他是一位非常负责人的护工,比那位嗓门过大的大爷要仔细得多。
云集又在床上躺了两天,渐渐就醒着的时候比昏睡的时候多了。
除了胸口偶尔会疼,他感觉没什么其他太难受的。
尤其是那个年轻护工每天带过来的病号饭真的出乎意料的好吃,而且几乎全是他没吃过的味道。
每次吃完之后,那个年轻护工都会给他做腹部按摩,揉得很舒服。
因为他只是被从背后扶着,按摩也隔着被子。
过了最初的抵触,云集很快就适应了。
过去云集总生病,却很少住院。
住了院也是一个人清汤寡水地熬过去。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
这次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云集很多想法都变了。
就像那个大爷说的,能享福就享福,人总不把自己活活逼死。
少淘闲气少操闲心,很多事情只要不深思,慢慢就看淡了。
按部就班就好,是他之前太纠结。
等云集能坐起来了,护士就开始让他吹气球。
每天十个,一个都不能少。
因为这个痛感稍有些强烈,医院要求护士全程在旁边监督。
每次云集吹的时候,胸口都疼得厉害。
他总是吹到一半就想放弃。
但是当着护士和护工,有时候傅晴也在场,他不好意思喊疼。
好在那个年轻护工每次等他吹完一两口气,就会给他揉揉后背放松一下。
今天来的这个男护士岁数有点大,面相也比较严厉,法令纹很深。
他看见年轻护工给云集揉背就露出一种不赞成的神色,“这种吹气球的治疗方法就是为了把肺尽快地膨起来的,这么吹一口歇一会儿的,效果不会太好。”
傅晴也心疼,但对方是专业的护士,她只敢小声辩解:“那他现在胸口疼,总得歇一歇。”
“不吹不就不疼了,那病还能好吗?”护士不以为然地微微一撇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
“你……”傅晴脸色立刻就冷了。
“没事儿,我吹。”云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不想听人吵架。
而且就这么点儿小事,他并不在意护士说什么。
但他身体恢复得可能还不够,连着吹了两口,脸色就有点泛白。
他身边的护工直接把他手里的气球接了,护着他的胸口一点一点顺。
云集难受得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靠着护工的肩膀等着疼痛缓解。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护工的身体在微微地抖。
护士乜了他们一眼,“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吹,什么时候能……”
“作为一个医护人员,你是怎么对着病人说出娇气这种话来的?”丛烈单手护着云集轻轻顺后背,转身对护士说,“他疼,不能休息一下吗。我很怀疑你的专业程度,你护士号是多少?。”
他声音并不高,而且很沙哑,但是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楚。
那个护士本来就是看云集只有一个女家属陪着,等得不耐烦了,嘴上催促一两句,没想到一个护工会有这么大反应。
他确实理亏,只能嘴上找台阶,语气缓和了许多,“我这不是也希望他早日康复吗?这个吹一口歇一口确实没什么用。”
“那你就有资格说他娇气吗?道歉,”丛烈抓着那个字眼放不开,“或者我投诉。”
那个男护士脸上有些不耐烦,但又觉得这个戴口罩的护工不好惹,只好微微向云集点了个头,“对不起。”
等护士出去了,病房里安静了。
傅晴感觉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好像不太合适,也一声没吭地出去了。
丛烈的口罩还没摘,拿了一个新气球给云集,嗓子已经不能听了,“不疼了再继续吹。”
云集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丛烈快被湿透的口罩捂得不能呼吸了,还是固执地给云集递气球,“等你吹完我就走。”
云集抬手把他一侧的口罩带子松开,“这两天都是你在这儿守着?”
丛烈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死不承认,“没有,我就今天刚来。”
云集摇摇头,“你说了你不缠着我了,你说到要做到。”
“我做不……”丛烈咬牙切齿地回答了一半,飞快地看了一眼云集的脸色,“这次你住院,都是我的错。我只照顾你,我什么都不多做不多说,行吗?”
“丛烈,”云集稍微抿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我们说好的。”
丛烈手上的气球都变得湿漉漉的。
他低着头换了一个,“你先吹气球好吗?先别为我烦心,你就当我不在这儿,我等你吹完我就走。”
云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把几个气球吹了。
他精神头还是很弱,吹完就已经累得连疼的力气都没了。
丛烈很熟练地给他拍背,浑身抖得好像疼的人是他而不是云集。
他绷着不敢掉眼泪,等扶着云集躺好,真的就重新戴上口罩,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傅晴抱臂靠在走廊上,“我就跟你说瞒不住他。”
当初丛烈跟大爷换班的时候就让傅晴撞上了,她有点吃惊。
但是确实没人比丛烈对云集更上心,直接交给护工她也不放心,所以当时就算默许了。
正是白天,走廊里的阳光很明亮,人来人往的。
有的家属正在走廊尽头晒刚洗好的衣物。
很多家属在扶着病人散步。
丛烈的眼睛已经被红血丝爬满了。
但他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
他就在门口安静地站着,如同一尊雕塑。
等过了大概五分钟,丛烈突然出声问傅晴:“你能帮我进去看一眼吗?”
“看什么?”傅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等他睡着了,告诉我一下。”丛烈低下头,声音有些不连贯。
傅晴叹了口气,“你还不走吗?”
“他要是还没睡着我就先不进去,但是他刚吹完气球胸口会难受,睡着了得有人给他顺背。”
丛烈平静的声音没有半分起伏。
但傅晴却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