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丛烈点了烟,云集没再说什么。
他走到阳台的一侧,从烟盒里拣出来一颗黄鹤楼,从咬住到点燃一气呵成。
他没跟丛烈搭话,半倚着阳台的边缘,缓缓向空中呼出一口烟。
丛烈知道云集抽烟。
但自从自己表示过一次不喜欢吸二手烟,云集就再也没当着他的面抽过烟。
只是他身上常常会挟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丛烈从前只是觉得不难闻,也绝说不上喜欢。
他忍不住地盯着云集看。
刚刚吸进去的烟好像没顺着气管走,反倒是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烧得他整个胸腔发烫。
云集被拢在一缕一缕的烟气里。
半长卷发拢在耳后,可能是有段时间没去剪短了,略显凌乱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他的侧颈就在一缕缕的碎发里若隐若现,淡蓝色的血管好像最温柔的河流,伏在他乳白色的皮肤下面。
丛烈的手指不自觉地一握,又僵硬地放开。
云集一只手夹着烟架在栏杆上,一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
他的袖子挽着,露出他手腕上青绿色的翡翠钏子,显得他的皮肤过分的白。
他看着略有些疲倦,也没顾忌旁边的丛烈和梁超,直接把额头抵在小臂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
丛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挪不开目光。
直到指尖传来一阵灼痛,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烟蒂甩了出去,才发现自己的烟已经烧到头了。
“烈哥?烫着没有?”梁超那个大喇叭一下就开播了。
丛烈又羞又恼地甩甩手,“没事儿!”
“赶紧拿凉水冲冲吧!万一烫出泡来要留下疤了!”梁超顾不上丛烈发火,“烈哥你看什么呢那么投入?烟都烧手了都不知道。”
丛烈当下掐死梁超的心都有,“你给我闭嘴。”
似乎终于被他们两个惊动了,云集有些惺忪地抬起脸来,一双眼睛不太聚焦。
他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甚至比休息之前看着还要苍白。
“里面收拾完了吗?”云集好像并没注意他们刚刚在争论什么,“那就早点继续吧。”
他撑起身子,往阳台门口走的时候一直在揉眼睛,眼看着就要走到门槛上了。
丛烈的手比脑子快,一把就拉住了那只细瘦的手腕。
那皮肤没有看上去柔软,甚至不比那串环在腕上的玉珠子温暖多少。
他怎么这么瘦?
丛烈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想出一个答案来,手里已经空了。
“你有事儿?”云集抽回手,身上的慵懒散了散,又露出那种不近人情的漠然来。
“我没事儿,但是你就快有事儿了!”丛烈口气不善地指了指他脚底下,“走路能不能看路?”
云集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开门走了。
“他这是什么态度?他这是什么态度!”丛烈气不打一出来,指着云集的背影问梁超。
梁超摸了摸自己鼻尖,“我感觉云总是不是不太舒服啊?”
“不太舒服他来上什么班?不太舒服他就该在家里躺着!谁让他不舒服还必须得来了吗?”丛烈气得把发型抓乱了。
摄影师看见丛烈回来时候的那个脸色,简直想要直接申请拍摄改期。
但没想到后面的拍摄居然意外的顺利。
丛烈一反常态地配合,几乎所有镜头都是一条过,还没到下午三点就提前收工了。
等摄影师把各个分镜和短片的设计大致跟他确认完,云集把笔记本和保温杯一样一样收拾进包里。
连上昨天下午和晚上,云集已经看了一天一夜的设备参数和报价,对于要购入的清单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给傅江发了消息:傅哥,什么时间方便,出来吃顿饭?
傅江那边估计在忙,没有立即回他消息。
云集把手机收起来,背上包准备走了。
早上虽然吃过东西,但是他看电脑时间长了很容易饿,而且还要留着三分心思在拍摄那边,还没到中午的时候他就有点烧心了。
当时看拍摄的节奏很好,他不想发出什么扰动,就准备等着拍摄彻底完成了再去吃点东西。
可现在他反倒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觉得胃里钝钝地疼。
上次去医院开的胃药他没带在身上,只能回了家再吃。
“你去哪儿?”丛烈的声音跟在了他身后。
“有什么事?”云集停住脚步,半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丛烈的目光在他压着胃部的手上扫了过去,“我手烫伤了,你不用跟着我去检查吗?”
他朝着云集伸出手,用拇指顶住食指,给他看自己手上的水泡。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胃里的钝痛变本加厉起来,连带着他的胸口一阵发闷。
他只想赶紧回家,吃了药蒙头睡一觉。
“如果我留下疤,以后会影响形……”丛烈话没说完,一把把往地上栽的人捞住,“云集!”
其实云集只是眼前黑了一下,他推了推丛烈的手,“没事儿,不想留疤你就去医院处理。”
他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丛烈了,但丛烈只注意到他手里湿冷的虚汗。
他皱着眉头问道:“你还行吗?”
云集也不是很确定,但是他不想在任何方面依赖丛烈,就很轻地点了一下头,“行。”
丛烈二话没说,把云集横抱起来往停车场走,上车后低声跟司机说:“去医院。”
云集迷迷瞪瞪地听见“医院”两个字,赶紧摆手,“没事儿我不用去医院,我回家休息一下就行了。”
“难受成这样不去医院?”丛烈顿了几秒,声音放轻了,“上次在酒吧你也这样,你就老实去医院检查一遍不行吗?”
“我查过了。”云集确实查过,刚重生回来他就查了。
他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不禁累,稍微透支就容易头晕胸闷。
但这两天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也不能一直拖着。
司机看了一眼丛烈,“那我们现在去送云总?”
丛烈沉默了几秒,“嗯。”
到楼下的时候云集睡着了没醒,是梁超跟着丛烈一起送上楼的。
梁超一面从云集兜里找钥匙,一面担忧地问丛烈:“咱们直接开人家门好吗?”
“我是他男朋友为什么我不能开?之前他说过给我钥匙。”丛烈语气不善地避开梁超的目光。
梁超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虽然他俩确实是在一起,但是“男朋友”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在丛烈嘴里听见。
“那我在门口等你还是……?”梁超帮丛烈把云集的东西放进屋里,又很快退出门口。
丛烈没说话,直接从里面把门一脚踹上了。
云集被关门的声音惊动了,却只是茫然地攥了一下手指,发出一声低低的梦呓,就又睡熟了。
丛烈的动作轻了很多,把云集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低声问他:“要吃药吗?”
云集只是翻了个身,没回答他。
他的身体很放松,并没有蜷起来。
丛烈就没有继续问他。
丛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恍惚间想到了上高中那段日子。
那时候母亲已经到病程中后段了,医生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如果坚持保守治疗,家属可以尽可能地提升病人的生活质量。
家里根本请不起护工,丛烈每一个夜晚都是难眠的。
他要观察他的母亲。
癌症病人哪有什么生活质量呢?
母亲总是在半夜疼得死去活来,病床在她的辗转中发出微弱的酸响。
丛烈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发觉,但又忍不住问她。
需要喝热水吗?
需要吃药吗?
其实他也明白,不做手术不化疗,吃什么药都没用。
但是母亲总是很温和地跟他说:“给我倒点水吧。”
丛烈背着母亲去找了那个男人,甚至在雪里跪了一整夜。
最后回答他的只有保时捷的尾气,和轮胎溅起的肮脏雪水。
丛烈没放弃。
整整一周,他每天都去男人家门口等,因为他知道手术的费用对男人来说可能也就是几件衣服钱。
最后一天回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在抢救室了。
等那一对钻石耳环换来的钱在ICU耗尽,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等丛烈回家的人。
看着在床上熟睡的云集,丛烈有些脱力地向后靠在椅子上。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但就是莫名出了满头的虚汗。
他久久地凝视着云集的睡颜,觉得有什么念头在他脑海里飞快地闪。
却总是在即将被他抓住的一刻消散。
“呜……”他听见一声很稚嫩的呜咽,顺着声音低下头。
地上趴着一只圆滚滚的小胖狗,身子不大耳朵不小,正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把他看着。
“这儿怎么还有个狗啊?”丛烈低声嘀咕了一句,垂下一只手。
小胖狗立刻扭着屁股朝他走过去,把自己的两只前爪搭在他手心里,哈哧哈哧地喘气。
“饿了?”丛烈单手把它一抓,轻松就提起来了。
查小理上头晃耳朵,下面摇尾巴,吐着小舌头要舔他。
丛烈把它往手臂下面一夹,带着它到客厅里,“云集把你的吃的放在哪儿?”
他刚把查小理放地上,它就摇着尾巴跑到一个矮柜旁边,抬起上半身迫切地挠。
丛烈把柜门打开,发现里面放了好多种五颜六色的罐头和狗粮,“这么多种?”
查小理歪着脑袋看他,又在地上打了个滚,“吭叽吭叽”哼了两声。
“随便你吧。”丛烈动作很利索,把那些鸡肉鱼肉的全撕开了,又给它倒了满满一盆狗饼干。
有了吃的,查小理就不缠他了,埋在狗盆里头都不抬一下。
丛烈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虽然也到这房子来过几次,但其实并没有太关心过房间里的陈设。
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云集家里的东西并不多。
客厅里除了茶几和沙发,只有高矮一套组合柜。
挨着沙发的柜子上,坐着一台款式简单的打印机。
总体上一看很干净,只不过桌子散着不少单页纸,中间还空出来大约一个笔记本电脑的位置,稍微显得有些杂乱。
丛烈低头大致扫了一眼桌子上那些纸,基本都是录音和收音装置的价目表。
每一张上都有浅蓝色钢笔勾画过的痕迹,有的设备后面被打了对勾,有的被直接划掉。
下面还有几张是隔音墙和真空玻璃的品牌对比,按照优劣势做了详细的排序。
丛烈自己没搭过录音棚,但这些东西打眼一看就是装修棚子必须要用到的。
“专属于你们的录音棚?”他冷哼了一声,把那些纸按照堆叠的顺序大致理了一下。
最前面的几页顶多算个初筛,能看出来做笔记的人对这些东西并不太了解,关注的品牌又多又杂。
但很快那些徒有其表的牌子就被筛出去了,后面的笔记都很有针对性,详实且周全,极具条理。
丛烈看到后面,不得不承认挑专业设备这方面,笔记里涉及的知识范围已经超过他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很难相信这么踏实的东西是云集做出来的。
他见过云集手写的签名。
绝不是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的那一种。
他的一笔一画中带着很独特的疏放。
“云集”两个字傲骨铮铮地立在那里,说不出的倜傥飘逸。
从前他以为云集只是专门练过自己的名字。
毕竟有很多人都找人专门设计个签名,别的字都写得像是狗爬的。
在明星和富二代里尤其常见。
但是那沓笔记中的手写标注都跟字帖一样好看。
每一个字都让人觉得写字的人一定不光长得好看,为人也一定洒脱坦荡,光风霁月。
丛烈的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拂过那些标注,心里无由来地重重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