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满月啊,从你第一次手术我们也认识六、七年,我反复跟你说,肥胖会影响内分泌的。你第一次做卵巢手术的时候,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会减肥,会控制体重。你看看你现在,160的身高体重也160啊。而且半年一次的复诊,看记录,你也没有每次都来。”
“恩,王医生,不好意思我,我也是工作比较忙碌……”
“话也不是这么说吧,我们当医生的不忙?而且刚看你病历,你去年10月开始吃二甲双胍了?”
“是的……”
“现在血糖也不正常了,肿瘤也复发了,这下麻烦了……”
满月坐在银华肠粉店里等着蛋肉肠,看着手背上刚刚扎针抽血的小孔,脑子里自动回播刚刚跟王医生的对话。
看着小孔,满月想起很久以前在门诊抽血的事情,那时候抽血还不是满月生活中的一部分。因为小手臂上的肉太厚,年轻的女护士反复拍打,眉头皱了起码10秒还是确定不了下针的位置,不得已苦着一张脸去找另一位看起来工作经验比较丰富的护士。
另一位护士看了看满月的手臂跟手背,决定换手背下针。一边让满月握拳,一边跟身旁的小护士说,“你看,这类型患者你可以选择手背……”。剩下的对话,满月愧疚得听不了,奈何中文字却自己一个个钻进来。自此之后,满月每次去抽血都会先说,“你抽我的手背吧,之前的护士都是抽这边的,她们说这比较方便。”
“蛋肉肠。”
“谢谢。”满月习惯性地扭头去找消毒碗柜的位置,没想到筷子又重新出现在桌上的筷子筒里,也不过是一个月没来。要不是因为要去开药,在新楼二楼药房的地方刚好碰到了来替家人问报销事情的王医生,也不会被叫到6楼去。
又复发了啊。虽然满月自己也有预感,毕竟经期从今年开始就没正常过,只不过血糖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了,满月有点自暴自弃了。
听到内分泌科的医生温柔地说了一句“那就是确诊了。”之后,满月感觉自己在黑暗的地窖里,更往下了一层。
“我被正式排除在正常人的队伍外了。”
事情究竟是怎么到现在这一步的呢?满月自嘲地想。小时候看小说,每每看到这一句,就会觉得很俗,怎么每个作者都喜欢用这一句为接下来的剧情作开场。现在自己也用上了。但是,当自己不想承认的境地出现之后,别的句子却也想不到了。
“自己不正常”这件事,满月最早是在四、五岁的时候体会到的。那时候自己在上幼儿园中班,班级要准备元旦文艺表演,小朋友们要一起跳蓝精灵。具体要做什么样的动作,满月自然是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候老师要求,蓝精灵的服装要家长准备。
可怜满月的母亲林红女士,作为家里的小女儿,只懂缝合袜子上的破洞;自从满月出生后,女儿没有博得李家男人的青睐,而满月的父亲一直仰赖自家二哥给活儿,自然也没有赚什么钱,一家子都是紧巴巴地过日子。这蓝精灵的衣服自然只能靠林红凑点布碎做了。
没想到到了汇演那天,彩排的时候满月动作一大,上衣的胳肢窝破了两个大洞,裤子也是。幸好有个“琳琳”妈妈给自己女儿准备了两套,老师赶紧去借。结果,那个女孩子,女孩子的妈妈,老师跟满月自己才意识到,M号的衣服满月是穿不进去的。
“我跟婷婷都合适,就满月你不正常。”
“不正常”这个标签从此黏住了满月的生活。
“你才一年级,就要买大号的衣服吗?”“我妈妈说这样可以保证我起码能穿三年。”
“我们才初二,居然有人已经60公斤了?”“还好还好,我还以为130呢!”
“你这正步走得怎么回事?军训要认真对待,你有意见就出列!”
“抱歉教官,我这鞋子不太合适,有点夹脚。”
“那你出列,你们班主任在那,去解决。”
“我记得我们鞋子最大到39啊,她难道要穿40码的?不会吧。”
“好奇怪啊你。”
满月顿时觉得释怀了一些,对啊,我一直都是奇怪着奇怪着过来的。在这座一到了夏天就酷热无比的南方小城里,女生一个个都那么精瘦,我一直都是最奇怪的一个。30岁不到,肿瘤复发了,血糖也不正常了。这种搁别人身上无比奇怪的组合,剧本上只要出现“李满月”的名字,一下子就合理了。
我还能保持着一个看似正常人的外壳,活多久呀?
在夹起一小块鸡蛋的同时,满月眼睛里涌出来了泪。
离开肠粉店后,满月撑起伞往公司走去。毕业8年,换了好几份工作后,满月现在是一家小公司的编辑。不知不觉也在这里做了快4年了,每年做着一样的书,但是一天里可以有好几个小时都不用跟人交谈,也是这一点让满月可以坚持去上班。跟人沟通太累了,大家都想要说服对方,明明都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事情,却无比固执。
“满月,你这个地方说见电,电子稿呢?”
“不是这里,是这个第二点之后”
“那电子稿里没有啊,你搞什么啊?”
“怎么会没有呢,不就是在……”
满月想着伸手指出文档里的单词,没想到却摸了一手指的青苔。
“不会吧,连做梦都要跟萍姐吵排版的事情,”梦里的满月叹着气。“不过这电脑屏幕里怎么会有青苔啊?”
“你叹什么气,好运都叹走了。哎呀,都说了用牙刷来刷这个水道,你用手做什么?等下手指都弄粗了。”一把熟悉却有点陌生的声音从满月头顶响起来了。满月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蹲着的,眼前是一片白蓝相间的格子砖,底下是一条大概有三指宽的水道,有一些青苔跟脏污的头发缠在大理石挡板的里面。
这是,旧房子的阳台?
满月一起身,差点撞上了站在身后的林红。“啧,小心点,女孩子家的动作那么大,赶快,用牙刷刷干净水道,刷完了去学校。”林红说完转身离开了阳台。
满月看着眼前年轻了十几岁的母亲,这时候的母亲梳头发的时候还不会问满月“能不能看得到白头发”,眼前熟悉的小阳台,满月意识到自己是梦到十几岁的时候了。
“这也好,十几岁的时候怎么也比现在好啊。”满月熟门熟路地从墙上挂着的塑料置物架的第二层里抽出用久了的牙刷,拧开洗手盆的水龙头,先挤了点牙膏在水盆的边沿,然后一下下地用牙刷刷着盆沿,平时放漱口杯的凹槽,水龙头上的水迹,绕着圈刷盆面,然后是那个能拨动的塞子旁边,剩下的就是擦洗水道了。
因为洗手盆离下水道口还有一段距离,满月家的阳台里还有一节连接洗手盆跟下水道口的,裸露在地面的水道。石板跟瓷砖的接合处总是会黏住一些头发或小垃圾,所以要定期清理。自满月小学四年级之后,这固定就是她的任务了。
没想到以前做起来觉得麻烦的事情,现在竟然会越做心里越平静。太阳晒着背脊,水流时不时就会溅到小臂上,有些还会溅到眼镜上。想到这个,满月放下牙刷洗了下手,扶了下眼镜,果然是以前那副浅紫色边框的眼镜。一切仿佛真的回到了2005年的春天。这样的梦,做一个晚上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