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受到黄昏的蛊惑,越陷越深,正落入城市天际线织就的网中,只剩霞光如火。
任开将车停稳,熄火,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即下车。
他低头看向手中仅有的一朵红玫瑰,无奈地笑了笑,取戒指时,得知他今天就要求婚,店员硬塞给他的。
他又攥了攥右手心里裹满黑缎的小方盒,里头白金戒圈的内侧,铭着他精心挑选的花体刻字,t&r,两个人首字母的缩写。
车外,晚霞胭染,暮色垂落整个挡风玻璃,路灯在昏暗的天空中渐次点亮,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立在警局旁的街沿上,身形修长,正在等他。
任开看了眼反光镜,镜中的男人寸头,朝气蓬勃,俊朗的脸上挂着笑。任开很满意此刻的自己,他移开视线,目光悄然间变得温柔,正凝望向唐泽明。
他调整了下呼吸,推开车门。
世界安宁祥和,晚风拂面,不远处是孩子们嬉笑玩耍的声音,一切皆美好,如梦似幻。
视野里的唐泽明单手旋转翻腾开打火机,火苗在幽暗天色里极酷地跃出,他没有点烟,而是抬眼朝任开的方向看来。
心有灵犀,两人目视彼此,任开噙着笑,玫瑰花半遮半掩躲藏在他的身后。
毫无预兆地,危险——
突然而至!
精准的预感最先跳了出来,这是经历过无数危机方才锤炼出的生死直觉,像一只无形的手刹那揪住心脏。任开和唐泽明同时望向了道路的东侧,一辆重型货车仿佛凭空出现在拐角,正失控急速冲来!
巨大的车体像山洪倾泻奔涌,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惧,席卷而下。
他们所在的这条路是一条断头路,等过了警局,再往前,就是丁字路口的尽头,在那儿三五辆闲停的车辆前,几个孩子正在街边玩耍。
一张张通红的小脸,正冒着晶莹的汗珠,在黄昏中追逐笑闹,浑然未觉。
任开晃神间,唐泽明已经奔出了他的视线,任开的目光忙追回他,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也飞一般跟跑起来。
唐泽明完全是疯了似地跑向路的尽头,原本就有些距离,任开此刻感到眼前人离得越来越远,怎么追也追不上。
仅仅是几个呼吸间,卡车已冲过任开眼前,直冲那些孩子撞去,速度之快,显然是司机将油门当成了刹车。
肾上腺素急剧飙升的结果,是任开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得像在放慢镜头。
右侧那个大些的孩子站得远些,几乎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窜开了;左侧的孩子被冲过来的大人一把扯飞带走;只剩了最小的那个,不过才到任开的小腿肚,呆呆地,愣在那儿,任开甚至能看清她圆圆脸上的茫然。
接着,就是唐泽明跃起的身影,一把扑向了孩子。
他甚至还在空中控制了下姿态,确保抓过孩子后侧身落下时,能够顺势让自己先落地,下一秒唐泽明重重摔在地上,他揽紧双臂护住小女孩,用尽全力翻滚出去。
巨大的撞击声在此刻响起,仿佛猛然轰雷,又好像炮弹直接炸到人心头,任开连呼吸都停了,他眼里只有那个倒地的身影。
直至看着唐泽明一路翻滚,往侧开的岔路上躲开了。
离事发地不过几步之遥,唐泽明停了去势,他的右耳开始淌出细细血渍,他的双手还在缓慢摸索四周,万幸,巨大的冲击没有使他丧失全部知觉,在受伤后,他甚至还试图撑起身子,别压着孩子。
任开已经感觉不到自个儿的脚下,他的身体大约在飞,他离唐泽明越来越近,五米,三米,二米……
紧接着,是撕裂天空、震动大地的爆炸声,任开直接失去了听觉,世界只余嗡——嗡——,眼前巨大的火球冲上天际,爆开,极致的烈焰毁天灭地地焚向周遭十米内的一切,几乎同时灼热的气浪翻滚着冲涌而出,彻底将范围内的所有吞入地狱。
在致命的二次爆炸袭来的时候,近在咫尺的唐泽明只来得及将小女孩整个压紧到身下,不露一丝缝隙。
而任开还差了那么几步,他被气浪掀翻,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目力所及之处失却了天空,晚霞,甚至城市的天际线,什么也没剩下。只有无尽的烈焰升腾,火光弥漫,黑烟滚滚遮蔽四野。
任开绝望地想再看一眼唐泽明,然而意识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直到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重又在他的耳中鸣叫。
任开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不远处窜来的刺耳音乐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境,又绝非梦境,不过是一年前的那个傍晚——唐泽明去世的那幕,他又经历了一遍。
又又又再次梦到,经历了一遍。
任开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心跳过速,他周身发烫,血液因酒精的作用,流淌过每一处都像在沸腾,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的地狱。
他环顾四周,勉强摇晃着站起来,狭小的厕所隔间提醒着他,他这是在夜总会喝断片了,昏死了过去,如今醒了,还在这屎一样的人间。
任开踹开门,冲到洗手台前猛洗了几把脸,水珠滴落他敞开的衬衣领口,他看向镜中人,长而乱的头发,颓废凹陷的脸庞,像起码磕了一周药的废人。
冰凉的水流勉力让他清醒了些。
理智回归,任开咒骂出声,他可不是来消遣的,此刻他正在一次卧底行动中。
这已经是任开深入犯罪团伙的第五个月,行动不仅还在继续,而且今晚就是高潮,是收网行动的预定时间,就是现在。而他此刻所在的这家夜总会,也正好就是犯罪团伙的老巢,是他亲自确定的收网时间和地点。
任开皱着眉摸出手机,该死的,不知什么时候手机竟被他磕碎了屏幕,现在和个蜘蛛网没什么两样,还好,谢天谢地,还能开机,屏还亮着,还能工作。
嗯,这破烂机器和现在的他倒是无比般配。
时间已临近午夜,只怕现在外头警方已经布置完毕,而这栋建筑物的四周,里外三层围了几百号人。
任开是被几个月来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灌醉的,今天是他在团伙中升座次的好日子,场子里挤了上百号人,大部分人都在恭敬地等着叫他一声“哥”。
他进夜总会是两个小时前,大约半个小时前才有机会脱身,任开避进厕所想联络下行动组,可惜吐完就失去了意识。至于那个比现实更清晰的梦,每做一次他都希望自己能终结在那个梦里,而不是失望醒来,然后像现在这样去艰难摸开通讯耳机。
通讯才开,内置耳机里就传来怒吼的咆哮,“任开!你他妈哪儿去了?你进去都失联了两个多小时了!我这儿多少联合部门等着,突击队,刑警,技侦,网安,还有消防……你混账,到底出了什么事!?”
片刻后,全频道通讯里响起任开又凉又懒的声音:“我喝断片了。”
“卧槽,你……”通讯里明明即将暴起的声音,突然在一秒后又趋向了平静,“我知道你今天升‘头目大哥’,选这个日子突袭,是,好不容易把这些头头脑脑都聚齐了,能一网打尽了,但你就这样一个人被围在里头,这也太胡来了。你看看你现在,我当时怎么会昏了头答应你选今天的……那帮人硬灌你了?现在情况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头儿,停,停,你太聒噪了。”任开不紧不慢,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耳机里被说聒噪的女声猛地要跳起来,任开及时开口堵上,“头儿,你又知道是那帮‘兄弟’灌我了?万一是我想喝呢,”他悠然吐出个烟圈,语气轻飘,“今天就要成功收网了,我心里高兴。”
任开的笑声轻快,只是脸色和哭差不多。
他站起身来,用两根手指掐灭了烟头,此前还迷蒙着的双眼,忽地就明亮起来,像是晨曦映入,换了个人。
“可以动手了,”任开的声线听起来异常清晰冷静,“现在场子里大部分人都已经喝高了,站不稳的大概也有一半。好了,从现在起,计时——倒数200秒。我最后出去打个招呼,你们准备好了就冲。”
通讯里电流简直无法承载那头人声的狂暴,发出嗡嗡响动,“你这混蛋!给我乖乖待厕所里!喝成这样,别出来吃枪子啊!等大部队——”
任开早已扯掉了耳机,拉开门就这么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