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哥, 你这也太黑了吧?”江小满当场就炸毛了。
“我不就请你出面,帮我给有田叔打个电话劝劝他?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全镇的发展着想啊!”
“你倒好,就办了这么点小事, 就想让我爹给你做竹雕?”
“我爹都那么大年纪了,多少年没拿过竹刀了?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你先别急啊, 行不行的, 能不能先问问你爹的意见?”
孙哲远知道江小满跟他爹感情最深,而且他现在也赚钱了,根本不想让他爹再吃苦,但是, 来的路上, 他早就想好了怎么说服江小满——
“你不是一直觉得你爹一个人住在山里太孤单了吗?”
“依我看,在家里做竹雕这活儿,正适合你爹这样的啊。”
“竹雕是个细致活,也不用赶工期, 每天忙完了家里的农活, 一边看电视, 一边雕几刀, 一个月出个一两样作品还是很轻松的。”
“而且你放心,这作品的买家我都帮你找好了,咱们县里马上要在省道、县道上建设一批公路服务驿站, 上面的领导说了, 这个驿站既要服务好来往的司机和游客,更要展现出咱们县里的独特文化底蕴。”
“我有个同学在县文化局,我跟都他说好了, 我们这儿打算挖掘一个竹雕非遗文化, 到时候让他们也采购一批竹雕摆件, 放在驿站里作为特色文化展示……”
“我们家也不差这点钱……”江小满还是不想让他爹太辛苦。
而且他们家楼上的客房明年就能开门营业了,他都盘算好了,以后家里的客房,还有山里的蜂桶、家里的猪和鸡鸭,这些都是他爹的活儿,他爹还要管着家里那些地,哪有时间来给你们做竹雕?
再说了,竹雕多辛苦啊,眼睛要一直盯在竹子上,一坐坐半天,腰杆子都要累断了。
他宁可自己辛苦点,多拍几个短视频,也不想让他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去吃这种苦。
“这也不是钱的事情,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我去跟你爹说!”
孙哲远决定放弃江小满这个不靠谱的说客。
别人是老爹护犊子,他倒好,护着自家老爹比亲儿子还精贵!
江有粮倒真是会做竹雕,一听说这些竹雕作品以后要搁在驿站里给游客参观,还有可能代表他们郎山镇参加县里的非遗文化展出,他老人家眼前一亮,老一辈的集体荣誉感,一下子就拉满了。
江小满一看他爹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得!想做就做吧!
反正他们家也不指望做这个竹雕挣多少钱,权当他爹多了个兴趣爱好吧。
不过,为了防止他爹做竹雕弄伤手,江小满火速在网上下单,买了一整套专业的雕刻刀具,还有可以戴在头上的放大镜、更亮的白炽灯之类的。
“你买灯干啥?那竹雕又不值几个钱,犯不着大晚上的还要点着灯去做,多浪费啊!我就白天在大太阳底下做一会。”江有粮让他把白炽灯给删掉了。
任务完成,孙哲远又把他搜集到的报纸拿了出来。
这些都是上次采访团来郎山之后陆续刊登出来的,江小满这边只能搜到网上的电子版,孙哲远不知道找了什么关系,居然把那些报纸全都找到了,还给江小满准备了一份。
这玩意儿可不好搜集,毕竟现在城里连个报刊亭都找不到了,很多人家也不订报纸了,纸质刊物越来越难买,能找到这么多,看来孙主任也是有不少人脉的。
“嗐!前年去党校参加培训的时候,跟我坐一块的是邮政的领导。”孙哲远解释了一下,又请江有粮辛苦一下,最好下个月先给他拿两件竹雕作品,有了实物,他才好把这个项目报上去。
江小满本来以为这又是镇上的一个政治任务,随便糊弄一下就完事儿了,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孙哲远兴冲冲地给他打了个报喜电话过来——
“小满!快!跟有粮叔说一声,叫他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明天早上来接他!”
啥玩意儿?
你想把我爹接到哪去?
孙哲远太高兴了,好半天才在电话那头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上回江有粮给孙哲远做了两件竹雕作品,他拿回去之后,就填了个表格,帮忙送到了县文化局。
孙哲远之前从没接触过竹雕艺术,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欣赏,就觉得江有粮给他的两件竹雕看着怪好看的。
没想到这两件作品送到县文化局之后,立刻便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
他们还以为郎山那边的传统竹雕工艺早就已经失传了呢。
毕竟,这年头山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谁还愿意跟着老师傅学什么竹雕手艺啊?
学这玩意儿,没个三年五载的根本没办法出师,即便学出来了,要是没有做这一行的天赋,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竹雕艺术品,也可能卖不出去砸在手里。
年轻人不爱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工业流水线对竹雕工艺品的成本冲击,才是最致命的。
打个比方,同样一个图案的竹雕艺术品,纯手工雕刻的话,起码要卖一两千才算回本,可要是换成机雕,成本可能还不到一百块!
人家哪怕把零售价格翻两倍呢,价格上也比纯手工雕刻更有优势。
学艺周期漫长,欣赏的人少,行业太冷门,再加上不赚钱,传统竹雕工艺到了现代,简直就像是后宫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的妃嫔!
等等!
冷宫的废妃起码还管吃管住。
做竹雕的要是东西卖不出去,喝西北风都赶不上热乎的!
这么一想,这个行业会在时代的大潮中被无淘汰,以至于时至今日,还需要基层跟考古似的去“挖掘”一番,才能从犄角旮旯里把这门手艺给挖出来,倒也正常……
只是,连江小满这个儿子都不知道,他爹居然还是个“竹雕工艺传承人”?
这感觉简直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主角某天回到家,突然被老爸告知:崽儿啊,其实我们家有个皇位要传给你……
咳!虽然他们家这个不是什么皇位,但也挺惊人的了。
真正让他诧异的是——
“爹,你啥时候去学的竹雕手艺?我咋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知道?”江有粮翻了个白眼,“我当年跟着师傅学手艺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江有粮年轻那会儿,郎山这边出去打工的人还不多,大家祖辈都生活在大山里,靠山吃山,什么编筐的、打铁的、磨豆腐的、做竹凉席的、打家具的……各种手艺人都有。
那个年代要衡量一个年轻人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把女儿嫁给他,并不是看城里有没有房子(肯定没有),也不看能拿出多少彩礼(基本都拿不出多少),大多看的是这小伙子除了种地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手艺。
因为手艺人吃香,所以那个年代拜师学艺都是有很多规矩的。
一般拜师的都要先在师父家白干两年活,跟着师父打打下手,也就是俗称的考验品行。
等过了这一关,师父才会带你入门,教你些真本事……江有粮性子憨厚老实,特别得师父欢心,十四岁拜师,十六岁就跟着师父做一些小玩意儿了。
竹雕这一行虽然冷门,但手艺学好了,接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单子,尤其是本地一些大户人家嫁女儿娶媳妇的,都要请人雕一整套过日子的家伙,因为要雕的东西多,一般都是把师傅请到家里,管吃管喝,有时候东西多的,要干上一两年才能全部做完,是真正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只可惜江有粮运气不好,空学了一门好手艺,还没等他接过师父的衣钵、靠这门手艺赚钱养家,过上好日子呢,外面就开始流行那种工厂里做出来的新式家具了。
年轻人结婚都要买什么欧式啊法式的家具,嫌弃老式的雕花工艺太土了,而且价格还是新式家具的好几倍,谁还会请几个师傅在家里养上几个月,就为了做几样家具呢?
江有粮出师即失业,白白耽搁了那么多年的功夫,学到的手艺是半点都没用上!
辛苦学来的手艺没办法变现,就赚不到钱。
没有钱,就娶不上媳妇。
就这样,家境贫寒的江有粮,蹉跎半生,终于在某个赶集的上午,捡到了被人丢弃在集市角落里的江小满。
他有了儿子,也有了后半生的希望和依靠。
……
言归正传,有了儿子之后,为了养儿子,供儿子上大学,江有粮想尽办法赚钱,所有能赚钱的活儿他都愿意干。竹雕这种不赚钱还可能赔钱的爱好,自然就被丢到了一边。
因此,从小到大,江小满只知道他爹心灵手巧,什么木匠篾匠的活儿他都会做,却不知道,他爹除了是个手艺人,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竹雕文化传承人呢。
听说当年带他的那个老师傅,在本县曾经小有名气,很多大户人家都愿意请他去做家具,时至今日,本县一些“**名人故居”里,还能看到不少这位老师傅的作品呢。
正因如此,县文化局才从江有粮的雕刻技巧和籍贯上,猜测到这位有可能是那个老师傅的传承人,所以才希望请他去一趟县里。
如果确定是本人的话,正好就留在县里,帮忙把这一块已经断掉的文化传承重新续上。
“主要还是请有粮叔口述一下当年那位老师傅的生平,还有再找找咱们这边有没有其他同门,大家一起努力,重新把咱们郎山的竹雕文化给挖掘出来,发扬光大!”孙哲远解释道。
“那、爹你的意思呢?”江小满决定尊重他爹的决定。
“去吧,也顺便去看看你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东西,我自己都没看过呢。”江有粮惆怅道。
江小满:“……”
什么祖师爷?
我可不想学什么竹雕!
“想学老子还不教呢,就你这坐不住的皮猴子,还想学竹雕?你可别祸祸咱们祖师爷的手艺了。”江有粮怼了儿子一句,心里也暗暗有些发愁。
这年头大家都爱买现成的家具,或者买板材请木匠自己做,又好看,又便宜!
当初家里盖房子置办家具的时候,其实本来他也想自己做两套的,但一来纯手工的竹木家具,做起来太耗费时间了,二来,也真的没有新样式的家具好看实用,所以最后索性提都没提,任凭儿子在网上找了样式,自己家请木匠打了两套。
听说县文化局还收藏了一批师父当年的作品,哪怕他们没有邀请,江有粮也想去看看。
“行,我把家里安排一下,陪你一起去。”
江小满才不放心让老爹自己去!
就他爹这厚道的性格,别人把他卖了,他还要夸别人卖的价格不错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