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音是个令人很有教学成就感的学生,只要教过她的东西,她很快就能学会。
顾澈兴味更甚,简略带过三字经等启蒙读物,教导叶音诗经、论语、孔孟。原以为叶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想叶音不但明白,更有自己的见解。
顾澈讲梁惠王·上,本意是想传递孟子“仁”的理念,没想到叶音反问他:“敢问公子,可与匪寇施仁?”
顾澈眉头微蹙:“匪寇穷凶极恶,自然不可。”
叶音顺势道:“战国中期诸侯兼并,以致百姓食不果腹,颠沛流离,与匪寇之害又有何异。”
从一个后世者的角度来看,叶音想不到在那样一个诸国混乱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统一更好地阻止战争。而要降服其他国君,只有武力才是有用的。
不等顾澈反驳,叶音话锋一转:“公子与奴婢论的是战国背景,若是大一统王朝,天子仁心,行富民教民之道,于百姓自然是有益无害。”
这也是为什么孔孟之道千载不绝。可惜孟子生不逢时。
角落里的冰化了大半,水托起浮冰,迎着窗外吹来的一缕风,在水面漾起一点浅浅的涟漪,亦如顾澈被轻轻拨弄的心弦。
他看着叶音良久,像是要透过叶音的眼睛,窥探她的所思所想。
叶音垂下眼,做作地扶了扶耳侧的碎发,夹着嗓子道:“公子这样看着奴婢,真是羞煞奴婢了。”她微微别过脸,欲语还休。
顾澈:“……”
顾澈一言难尽地收回目光:“ 冰化了,你将书房内的冰盆重新置换。”
叶音愣住:“公子是让奴婢叫其他姐姐一起置换冰盆,对吗?”
顾澈在书案后坐下,眸光熠熠:“不,吾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去做。”
叶音:……
可恶!
顾澈翻开书籍,漫不经心道:“白管家说厨房今日准备了冰酪,可惜冰酪虽好,却性寒凉……”他故意顿了顿。
叶音心里一下子拐过七八个弯,当即道:“公子稍等,奴婢去也。”
不消一刻钟,叶音就将角落里的冰盆置换完毕,她抬手擦着额头的汗,笑道:“公子,屋里这会儿又凉爽了罢。”
顾澈嘴角抽抽,平时干其他活没见叶音这么麻利。
顾澈:“过来。”
叶音喜笑颜开:“公子可是要奴婢去小厨房提冰酪?”
顾澈自顾自翻了一页书,不紧不慢道:“今日还未练字,既然才学了孟子,就把吾教你的内容抄写两遍。”
叶音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她声音飘忽道:“公子,这…这…”
顾澈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眸光凉凉,跟小猫露爪子似的。
叶音到嘴边的话一改:“谨遵公子命。”
她在圆凳坐下,提笔抄写,没多久就进入了状态。
顾澈视线挪移,不看字迹,叶音的架势还是很唬人的,眉目严肃,坐姿有力。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她饱满的额头,黑而弯的眉毛。
时下女子的眉毛多是柳叶眉,看上去温顺柔和。但叶音不一样,也不知道是她不太会画眉,还是天生如此,她的眉毛更挑一些,透着一点不羁和张狂,却又不算太夸张,就跟她这个人一样,看着老实本分,真接触了才知道内里有主意得很。
想到之前跟叶音的交流,身为武将世家的子弟,顾澈内里是认同叶音的观点。
否则不会只让叶音独自一人去置换冰盆。
以雷霆手段御外敌,以春风细雨润百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端看怎么用了。
可惜叶音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子,假以教导,日后走仕途,定能恩泽一方百姓。
再看朝中一些官员,读书读傻了,还用此误导圣上。思及去岁跟北狄议和,靖朝分明占据了上风,却还往外给钱给物,当真叫人愤怒憋屈,难以释怀。
忽然叶音抬头,挑眉揶揄:“公子偷看奴婢?”
顾澈猝不及防被逮住,眸光慌乱了瞬间,欲盖弥彰道:“字迹无神,约摸是练少了,再加两遍。”
“咔嚓”一声。
两人都寻声看去,哪怕叶音极力掩饰,断掉的毛笔杆子也不能恢复如初。
顾澈冷漠:“六遍。”
叶音:…造孽啊!
让你嘴贱,没事调侃小主家干嘛。
叶音认命地抄写文章,顾澈一直留意她,发现叶音真的一心抄写文章,他藏在袖子里攥紧的手才慢慢松开。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偷看人被抓包。
六遍文章抄完,叶音记了个七七八八,她把誊抄好的文章呈给顾澈:“公子请看,每一个字都是奴婢全心投入书写,一笔一划都力求写到最好。堪称奴婢的倾心之作。”
不理叶音的阴阳怪气,顾澈迅速浏览一遍字迹,他微微颔首:“略有进步,再接再厉。”
叶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
顾澈垂眸遮住眸中的笑意,作随口状:“吾有些渴,你去吩咐厨房,令他们将冰酪送过来。”
叶音:哎嘿!
叶音立即接茬:“公子,一来一回传话多费时间,奴婢直接将冰酪提回来给公子解渴。”
话音未落,她人就咻咻出了书房,留顾澈在原地眸子圆睁。
他自问从未克扣庄中饮食,为何叶音对吃食有非同一般的热情。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叶音就提着食盒回来了,比之平时足足缩短了一半时间。
叶音打开盖子,取出一碗冰酪:“公子请用。”
通俗点来说,冰酪就是古代版冰淇淋,叶音眼巴巴地望着顾澈。
她带回来两碗呢。
那双眼睛又清亮又干净,明确地表达心中所想。
顾澈有种哭笑不得之感,之前两人讨论文章时,叶音身上那种深沉和若有若无的游离世俗外之感,已经荡然无存。
这会儿她纯粹的像一个稚儿。
顾澈无奈道:“坐下一起用罢。”
叶音:“谢谢公子,公子真好。”
她毫不客气地在顾澈身边落座,舀了一大勺冰酪送嘴里,口感细腻凉滑,带着淡淡的奶香,叶音美的眼睛都眯成缝了。
叶音:好吃( ̄︶ ̄)~~
或许是受到叶音脸上的满足之色感染,顾澈也觉出几分别样滋味,细细感受。
院里蝉鸣声阵阵,随风入耳,
主仆俩坐在同一张桌子用食,竟无丝毫违和之感。
也幸好书房内没旁人,若是琴玉见了,恐怕也容忍不了叶音。
次日,琴玉伺候顾澈束发,丝绸般的乌发从齿梳间划过,她感受着指尖微凉的触感,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铜镜。
镜中人敛目低垂,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多余的表情,可周身的冷清疏离却叫人不敢靠近,如九天之月凛然不可犯,又似翠柏清竹可望不可即。
琴玉不敢多看,细致地打理着顾澈的长发,屋里只听得浅浅的呼吸声。
束好头发,琴玉半真半假笑道:“听闻叶音粗手粗脚,不然为公子束发这样的活也要一并揽去了。”
顾澈抬眸看向铜镜,目光冰凉,琴玉悚然一惊,如同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心虚地垂下头。
顾澈起身,漠然道:“她要学的还多。”
言罢,径直离去。
同为大丫鬟的芳青低声劝她:“你平常不这般莽撞。”
她拧着眉,不再多看琴玉一眼,迅速跟上了顾澈。
琴玉看着铜镜里狼狈的自己,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不能怪她急,公子现在留叶音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甚至连去厨房取冰酪的活也交给叶音做。
再过些日子,难保叶音不会接手公子的方方面面。
“当初是谁把叶音带进来的…”
琴玉怄的心疼,但她更不能违背公子的意思。刚才公子已经用眼神警告过她了。
琴玉犹有理智,旁人就没想那么多了。
某日下值后,一个小厮跑来:“叶音,有人找。”
叶音:“谁啊。”
小厮:“对方说是你娘的邻居。”
叶音半信半疑跟着去了后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汉子,身量不高,嘴巴大眼睛小,下意识驼着背。
叶音站在门槛处,没有再上前一步:“我是叶音,你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顿时激动的上手拽她,被叶音躲开了,男人讪讪:“你娘前两日卖豆糕,运气不好碰上几个混混斗殴,不但摊子毁了,你娘还被砸断了腿,现在孤零零躺在床上。”
“都是邻里,我见着不忍心,特意来跑一趟。”
男人神情悲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人出了事。
叶音不语。
此人的确是王氏的邻居,上次叶音回去,但对方躲在门缝处偷看她,被王氏啐了一口唾沫。
对方说的话顶多信三分。
“等我一刻钟。”叶音交代一句,转身回了院子。
她拿上钱财,同管事姑姑道明缘由后请假回家。
管事姑姑没为难她,叶音一路疾走,途中顺势请了大夫,男人差点跟不上。
到家后,叶音发现门栓着的,看着紧闭的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但大夫在旁边,想到王氏的伤情,叶音咬牙唤道:“…娘。”
声音很小,惹的大夫不解地看她。大概是不理解之前风风火火的姑娘,这会儿怎么又腼腆了。
叶音呼出口气,大喊:“娘——”
真叫出口了,叶音发现那个字也没那么难为情。
屋里传来响动,没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半旧的木门从里面打开。
王氏眼角乌青,神色有些憔悴,右腿也不自然地蜷缩着,仅靠左腿和手中杵着的棍子支撑身体。
叶音心里一跳:“娘,你…”
王氏虚弱道:“先进来再说。”
中年男人探头探脑,想跟着进屋,被王氏拦住了。
中年男人不罢休:“王嫂子,你可不要过河拆桥,是我好心把你女儿叫回来的,不然你死在床上…”
“你才死呢!”王氏大怒,举着棍子就打,中年男人见状麻溜儿跑开,“你个白眼狼,好心没好报,呸!”
老大夫眉头皱成深深的沟壑,对王氏也没了好感。不过他记得自己的大夫身份,准备给王氏诊治。
没想到王氏率先发难:“我们母女俩都是女眷,老先生一个外男在我家里不合适吧,我们要名声。”
老大夫胡子一抖,王氏挥挥手:“诊金就算你白跑一趟的路费了。你回吧。”
老大夫反应过来王氏说的什么,差点没气死,不再多费口舌,他背着药箱气冲冲走了。
叶音关上门,王氏这才有些惊讶:“你不追出去给人大夫道歉?”
叶音扶着王氏坐下,认真道:“娘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这么做肯定有原因。”
王氏愣愣地看着女儿,随后拍着大腿笑起来:“你这丫头总算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