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了傍晚。
北城的雨季总是冗长难熬,一旦下起雨来,到处都湿漉漉的,透着一股又闷又潮的霉味。
姜薇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抱着条毯子窝进沙发里。风夹杂着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像一首节奏明快的钢琴曲,搅的她心神不宁。
她烦躁地起身,把窗户开了道小缝,就着这场潮湿冷冽的秋雨,靠在窗边抽了支烟。
烟草味裹着冷空气灌进鼻腔,像一支镇定剂缓缓推进她的身体。大脑获得了短暂的清明,姜薇朝窗外吐出一口烟,看向雨中泥泞不堪的夜景。
路灯的光被雨水搅的乱糟糟,和周遭或暗或明的颜色拧在一起,像一幅浸了水的水彩画。
姜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下午在sherry里看到的那幅赵梦琼的画。
“romantic……freedom”她自言自语,把烟灰掸落在积了水的窗台上。
从旁边的桌上捞过手机,姜薇打开百度搜索了一下赵梦琼的名字,网上的资料和那个店员说的差不多,那幅画确实是赵梦琼封笔三年后的新作,是她“梦境”系列的首发作品。这个系列还有其他两幅画作,但相关的信息暂时还没有在网上公开。
另外,根据赵梦琼本人在社交网络上发表的帖子,这套“梦境”系列完成之后,近几年内她并不打算再画新的作品了。
姜薇皱了下眉,突然觉得有点后悔。
她应该把那套画买下来的。
都怪冯朝,一直在旁边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搞的她心烦意乱,最后甩脸子走人了。
不就是六万块吗。
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是万一因为她的犹豫,那套画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
她真的好喜欢那幅画。
喜欢就要得到,不是么?
姜薇用力吸了一口烟,把烟碾灭在烟灰缸里。然后随手扯过一件外套披上,拎了把伞急匆匆地出门。
她一直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很少静下心来理智地去思考,所以等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
印象中,sherry好像是晚上九点钟的样子关门,应该还来得及。
姜薇小小地松了口气,一边催促出租车司机开快点,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才过去半天而已,那幅画肯定还在的。像赵梦琼这种风格的画作,能够欣赏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再加上价格摆在那里,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卖出去。
她在华锦大厦附近的马路旁下了车,然后快步跑进商场。sherry里仍旧亮着灯,店员正在收拾门口木架上摆着的插花,看样子是准备下班了。姜薇赶紧跑进店里,气喘吁吁地对店员说:“帮我把赵梦琼小姐的那幅画包起来吧。那一套我都要了。”
店员愣了一下,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实在抱歉,那套画已经被一位先生订下了。”
“啊?被人买走了?”姜薇失落地问。
“是的。那位先生一眼就看中了那幅《romantic freedom》,直接付了一整套的全款。不过由于剩下的两幅画还没有运到国内,所以那位先生暂时只拿到了这一幅画。”
姜薇从她的话里抓住了一线生机,立刻追问:“他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店员点了下头,“有的。等其他两幅画运到之后,我们会联系这位先生,让他到店里来取画。”
“能不能麻烦你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真的很想要这幅画,想跟他商量一下愿不愿意转让。”姜薇一脸恳切。
店员有些为难:“不好意思,我们有保护客人隐私的义务,不能轻易透露客人的联系方式。”
“不过……”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我帮您问问那位先生。如果他有意愿的话,我让他联系您,您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太感谢了。”姜薇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只要那个买画的人肯联系她,就还有一线希望。而且,就算拿不到那幅《romantic freedom》,能从他手中买到同系列的其他作品也是可以接受的。
店员从柜台上扯出一个便签本和一支笔递给她,姜薇唰唰几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如果他愿意的话,让他直接打这个号码就行。”
因为惦记着那幅画的事,姜薇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
上课的时候,她把手机开成震动模式放在旁边,每写几个字就忍不住按亮屏幕看一下,但迟迟没有电话打过来。
她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脑子里时不时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那个男人是因为喜欢才买下那幅画的吗?如果是的话,他会舍得转手卖给其他人吗?
姜薇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烦躁地从笔盒里抓了一把荧光笔,在笔记本上画起了乱七八糟的涂鸦。
晃眼的荧光色在滑滑的纸面上毫无章法地铺开,像一面溅了彩漆的脏兮兮的墙。
当她涂完第十一面“墙”的时候,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伴随着老教授冗长沉闷的结束语,周一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了。
而桌上的手机仍旧平静的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动静。
姜薇没好气地抓起手机,拎上包走出教室。就在她跨出教室后门的一瞬间,被她攥在手心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了起来。姜薇脚步一顿,赶紧按亮手机屏幕,然而却只看到了周玉兰发来的一条短信。
“下课了吗?妈妈在校门口等你,有事和你说。”
姜薇皱起眉,不耐烦地把手机扔回外套口袋。
周玉兰每次来学校找她可都没什么好事。
一走出z大的校门,姜薇就看见了周玉兰的那辆白色轿车。周玉兰把车窗摇下来喊她:“薇薇,这里。”
姜薇朝天翻了个白眼,才调转方向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什么事?”她一边扭头扣安全带一边问。
周玉兰一边调头一边说:“今晚俞氏集团在北茗酒店有场酒会,你跟我一起过去。妈妈给你带了条裙子,你等下回去换上,再好好化个妆。还有两个小时酒会开始,我尽量开快点。”
姜薇的眉头越皱越深,“这么赶?”
“妈妈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周玉兰加大了油门,语速也跟着加快,“俞氏集团做香水在业内是数一数二的水准,这次俞总邀请了很多业内人士来参加晚会,其实是想借此机会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机会难得,妈妈求了好几个熟人才拿到请柬,你等下一定要好好表现。”
姜薇撇了撇嘴:“为什么是我好好表现?”
周玉兰难得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一直想成为专业的调香师吗?那就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如果成功的话,你就能以调香师的身份,代表妈妈的公司和俞氏集团达成合作伙伴关系。”
调香师。
这确实曾经是她梦想中的职业。
周玉兰和姜明没离婚之前,曾经合伙开了一家香水公司。姜薇耳濡目染,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对各种各样的香水感兴趣,常常拿走周玉兰放在化妆台上的香水小样,偷偷喷在她的书包上、裙子上,甚至书本上。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香水,只知道这是一种奇妙的物质,能够散发出各种各样好闻的香气,能让她闻到春天、闻到白雪,闻到雨水、青草,和这世上一切浪漫的东西。
长大之后,姜薇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做“调香师”。
她是那么迫切地渴望成为一名调香师——她要制造属于她的气味,制造由她所创造的独一无二的浪漫。
为了这个梦想,她报考了当时非常冷门的化学专业,不过反正也没有人拦着她,周玉兰和姜明是根本就不会过问这些的。
在周玉兰和姜明离婚之后的第三个月,姜薇做出了她的第一支香水。
那时候她大二。
离婚的时候,周玉兰没有要公司的任何股份,只要了那套住了快二十年的别墅和三千万的抚养费,然后重新开了一家香水公司。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姜薇知道她这么做是想向姜明证明,没有他,她一样可以开公司,一样可以做香水。
但很不幸的,周玉兰高薪聘请的调香师并没有做出特别惊艳的作品。销量持续低迷,公司的资金只维持了几个月不到就运转不下去了。
直到那天,她看见了姜薇放在卧室窗台上的那支半成品。
那是个阴沉沉的雨天,空气里积蓄着潮气,连呼吸都是黏糊糊的。周玉兰扭开简陋的喷瓶塑料盖,往自己的手腕上喷了几下。
紧接着,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紫罗兰芳香,却像是盛开在寒冬里一样冰凉沁骨,仿佛有一层冷而潮湿的薄雾落在了娇弱的、摇摇欲坠的花瓣上。到了中后调,若有若无的泥土清香慢慢散开,裹着一点菊花的冷香,让人想到雨后积满枯叶和泥水的路面,是一种浸满了悲伤的、苦涩的荒凉。[1]
当周玉兰提出要将这支香水作为新产品上市的时候,姜薇其实是不同意的。
——因为这支香水并不浪漫。
这是一支悲伤而又消极的香水。她在做这支香水的时候,脑海里想的是多年后,在无人打扫的墓园里,有一块无人看望的墓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这与她浪漫的初衷相违背,但她却不得不同意。因为只有这样,她和周玉兰才能生活下去。
“可是我已经不想做香水了。”姜薇从繁杂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转头看向窗外。
“那是因为你不想静下心来去做。能和俞氏合作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妈妈的公司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提升不少营业额。”周玉兰把车子在姜薇楼下停好,把放在后座上的袋子递给她,“上楼把这条裙子换上。出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支你最近做的香水小样,妈妈联系了以前的一个朋友,她会把你引荐给俞总。”
姜薇捏着袋子的一角,一言不发地走下车,重重关上车门。
进了屋之后,她才打开周玉兰给她的袋子。里面是一条做工精致的白色长裙,腰部和袖口的位置都做了精致的刺绣,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姜薇嗤了一声,把那条裙子和口袋一起扔到沙发上。她走进卧室拉开衣柜的门,随手扒拉了几下,从里面拽出一条大红色的长裙。红色的深浅恰到好处,妩媚而不显俗,细细的肩带勾勒出精致的锁骨,大胆的露背款式露出她背部雪白的肌肤,和一对翩然欲飞的蝴蝶骨。
她对着镜子满意地照了一圈,觉得这身打扮还不够显眼,于是又从化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只纹身贴,沿着后背开叉的位置,将一簇艳丽的蔷薇贴在了她的背上。
花和枝从衣服的缝隙里钻出来,一路蜿蜒向上生长,要多大胆有多大胆,要多张扬有多张扬。
姜薇看着镜子里一身红裙的自己,突然有点恍惚。印象中,这条裙子好像是两年前她生日的时候买给自己的。当时买它,是因为第二天要去纪晗家里参加他的生日party。
那是她第一次去纪晗家里,所以想穿的漂亮一些、惹眼一些。
她不想做平平无奇的、被人忽视掉的人。
可惜后来,她没有去成那场party,这条裙子也被她收进了衣柜的角落。
姜薇站在镜子面前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她以为是周玉兰发消息催促她赶快下去,不耐烦地拿起手机,等到点开屏幕之后才发现并不是周玉兰发来的消息,而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信息很短,只有冷漠而生硬的六个字。
“是你要买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