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玥像古代唱喏的太监那样,拖着嗓子道:“戌时到——祭祀始——”接着,那队士兵便把铁笼往河岸推去。
河岸由高到低,铁笼也越推越快,到了最后,已经不用士兵用力,铁笼自己就往河中滑了进去。
重物落水,激起老大一滩水花,莱夏瞬间陷入了水流和泥沙之中。河水灌入口鼻的感觉真实无比,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然后就发现铁笼已经被人打开了。
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一个人正撑着铁笼上方的开口,选择性地放人出来。那些被放出去的人手脚都是自由的,显然早就处理过了手上的铁链,还有些人受浮力影响撞到开口处,则被门口那人无情地踢回了铁笼。
莱夏想方设法地挣脱手上的铁链,没能成功,只好以双手绑在背后的姿势与那“守门人”缠斗起来。他的腿缠住对方的腰,对方则拼命地攻击他的上半身,一时之间,暗流翻涌,水花四溅。
河底的动静传到了河面上,大巫等人还没反应过来,顾青却早已带人赶到河岸边上守株待兔。在围观百姓的一片惊呼声中,他与一个潜伏上岸的水鬼打了起来。
就在这时,周围的景象忽然全部消退,系统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了起来——
“中场休息时间到,基地时间14点整比赛继续,请全体参赛人员于基地时间14点以前恢复上线,未上线者算作在比赛中死亡。”
说罢,真实世界的感官一齐回到了大家的身体里。
在游戏中打得你死我活的人,还要在现实生活中一起午休,一起进餐。
累死累活拖着盔甲跑了一早上的“九头帮”小队,更是特别地有食欲。刚一在线下见面,艾达就提议要去生活区的高档餐馆中用大餐。
然而,他们刚要动身出发,就被召唤到特别行动部的礼堂中。礼堂中布置得张灯结彩,年味浓重,讲台上分别站着第一作战队队长及特工训练员宗冷、特工总部司令官云玥,和特别行动部部长吴骁。
三位直属上司齐聚一堂,一个比一个脸色更臭。先是由吴骁回忆了特别行动部种种光辉过去,点出“特别行动部是银沧共和国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关之一,是那些军校生毕业后挤破脑袋都想进的地方”,从而对比了他们和军校生在团体赛中的差距——
“第一轮才进行了四分之一,两大军校无一队遭到淘汰,你们这些已经录入档案的预备特工却已经被淘汰了四队!简直就是特别行动部的奇耻大辱!再这样下去,特别行动部就别叫特别行动部,改成‘特别丢人部’好了!……”
接着由宗冷对他们比赛中的表现进行了战略上的点评——
“这四个遭到淘汰的小队,虽然本身战斗实力近乎为零,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丧失大半成员,却是因为毫无战斗意识、毫无比赛意识。在一个陌生而充满敌对势力的环境中,一开始做的竟然不是隐藏自己、观察环境,而是像个愚蠢的游客那样漫无目的地东奔西跑,连赛场的提示都没来得及触发,也没有选出个作决定的人。你们说这样的队伍,不淘汰它还淘汰谁?……”
相比于吴骁的怒气腾腾,宗冷的点评带着一贯的嘲讽和冷淡,但至少比吴骁的话语有用。这让不少平日里对他极尽腹诽的人都暂时放下了不满,开始考虑他在战术上的建议。
在听完宗冷的点评后,云玥紧绷的脸色忽然放松下来,对于进行了三个小时的比赛,她只有一句话:“不过,你们当中有的人,倒让我对接下来的比赛产生了一丝好奇。”
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接下来,我就不占用你们的时间了。为了让跨校组成的队伍能够充分交流合作,比赛期间内,礼堂将开放使用,欢迎所有选手在休息期间自助用餐。当然,军校中也有礼堂,你们也可以到他们的礼堂中用餐。作为对海天地人团体个人赛的支持,伙食费将由两大军校及特别行动部负责,参赛选手不用支付任何费用。所以,尽情地吃吧!”
说着,礼堂的侧门就被打开,十来位打扮成侍者模样的仿生机器人推着餐车,从门中鱼贯而入,将菜肴摆到一排排的长桌之上。
金碧辉煌的礼堂映着热气腾腾、色泽丰富的食物,顿时驱散了方才的严肃气氛。对特别行动部最为不满的抵抗者,为拜倒在了美食的诱惑之下。
顾青一边吃饭,一边和别的队伍交流信息。长桌对面的那一队,一共是六个人,进入比赛后发现来到了工业革命刚开始的年代。
这个年代里有个著名的机械大赛,众多机械大师带着自己设计的画稿,当众制造出一个有足够创新性的机器。一个嫉妒心极强的工匠,在比赛开始的前一天,以恶劣的方式杀害了著名的机械大师,拿走了他的手稿,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比赛结束之前找到杀人凶手并让手稿得以公布。
现在,他们既不知道杀人凶手的模样,又不知道手稿上画的内容,还得提防着各种在工艺大赛上心怀不轨的人,已经是极其的被动与疲惫。
一个叫林映帆的男子忧郁地说:“那时候已经有枪、有炮、有蒸汽发动机,到处都弥漫着呛人的煤烟,随便走进一间屋子,都像是走进了工匠的作坊,连天色都是灰沉沉的,好像染上了一层洗不干净的机油。”
一个叫曾缈的女子咬着一只羊腿说:“林大诗人,你怎么又在作诗了?你这样接下来的枪战该怎么办?”
林映帆低下头来:“我希望不会发生枪战。”
曾缈则一脚踩在了旁边椅子的横杠上,像个女流氓一样两条腿分得老开:“林大诗人,你怎么不是作诗就是做梦?这是对抗赛,又不是大家齐心合力抓凶手?况且要真是那样,凶手只怕是比任何人都可怕的大boss,让你吃枪子儿都便宜你了。”
有人听了林映帆对天色和气味的描述,也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煤烟味和机油味都嫌难闻?那你是没闻过腐尸味吧?知道我们的赛场是在哪里?千年古墓中!那古墓中有意思的东西多呀,水银机关、流沙陷阱什么的都是小事,动不动它就给你来个大场面!这三个小时,我们已经打跑好几拨吱哇乱叫的鬼母灵婴了!”
林映帆惊讶地感叹:“这么厉害——”
就听那队又有人说:“厉害个屁!都是些幻觉效果,眼睛一闭耳朵一关该怎么走怎么走,不理它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倒是给我把耳朵关上试试?不是我在那里念‘银沧共和国立宪宣言’,你们不都要被那女鬼吓得尿裤子?”
顾青问道:“这跟银沧共和国什么关系?”
艾达兴奋地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立宪宣言啊,写得可是特别的高尚、特别的伟大,仿佛每个字里都带着金光,只要是念一遍,什么牛鬼蛇神能被打散。”
顾青说:“是吗?下一场要也碰到个千年古墓之内的,咱们队可就靠你了。”
艾达摩拳擦掌:“那我可得好好背背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没有认真背过课文。”
这一队人十分谨慎,谈了半天都只谈到古墓中有什么,却没谈到任务是什么。刚才不带丝毫隐瞒就谈论起本队任务的大嘴巴们都有点心虚。直到吃完饭后到楼下的草坪上散步,明筱才冷静地安慰骆羽:“不说任务,很可能因为任务就不是什么好事。”
明筱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纷纷从自责和后怕中回过神来,开始思考和他们任务冲突的竞争对手都是什么身份、藏在哪里。
唯一“深入敌营”的莱夏,却站在远离众人的地方,拿着一个黑色小匣子对着耳朵,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老式电话那头,云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意乱情迷:“……你双手绑在背后跪在地上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好看……”
莱夏又好气又好笑:“你在那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嚎叫,倒不是很好听。”
“听说114号把你甩了?你真不考虑和我睡一觉?我既不会像古时候的女人那样吵着嚷着让你负责,也不会像114号那样睡着睡着就睡出了抑郁症,你有什么损失?况且,你还不知道吧,我以前在军校中,可是出了名的大姐大,什么都是全班第一,”云玥暧昧地放慢了语调,“包括床技。”
莱夏的声音变得有一点严厉:“我的名字编号已经录入档案,你好像是我的直属上司吧?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在军事法中发现了什么?禁止军队人员对下属进行口头上的性暗示。”
云玥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不说这些了,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发现了一点关于那次沈轶伦被袭的线索。”
她顿了顿,似乎在等着对方回心转意。
莱夏半天没有说话,她才叹息般轻声说道:“沈轶伦说了,他是从训练场回寝室的路上忽然晕了过去。训练场和寝室都在同一栋大楼中,是特别行动部的专属大楼,大楼内部除了私人空间,大部分地方都装有监控。他被袭的那天晚上,监控中却根本没有他这个人。所以,要不是监控出了问题,就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我一直以为,是有人同时修改了监控和定位,可是,技术部门无论怎么检测,都发现不出监控有任何人为修改的痕迹。我后来就想,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会不会袭击他的人根本就没动过大楼内部的监控,而是剪去了他一部分的记忆,让他自以为是在从训练场回来的路上被袭。接着我就发现,他的尸体出现在特别行动部的前一天晚上,他正好去过训练场。”
莱夏说:“你还记得我们当时为什么一致肯定他是当天被人带走的吗?因为他能清楚地回忆到,他去训练场之前,收到过艾达的邀请,邀请我们所有人一同去若楠会所庆祝他的最新恋情。艾达可没有提前一天发出邀请。”
云玥说:“这就有关于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了。这几个月里,我翻看了许多加密的军事项目记录,发现其中有一个项目的细节特别奇怪——那是个极其失败的项目,基本上所有参与者在回来后都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昏迷,昏迷时间长达三天到一个月不等。他们清醒后,都要经过一道详细的盘查程序。记录上,他们对于项目本身的行动并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遇到了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意外。我去听当时的录音,却发现大约有一半的人,都对昏迷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有所记忆。”
云玥再次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对昏迷后的事情有所感知,其实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这些人似乎都把这件事和过去的某一天搅合在了一起——‘临行前一天,我老婆削了个苹果给我,我忘记了吃。’‘临行前一天,家里响起了火警,我懒得去理。’‘临行前一天,保姆不小心把一杯水泼到了我头上,我正在看报,有点生气。’……但事实上,却是一个家属削了苹果忘了吃,第二天才过来把烂苹果扔掉;医院中短暂地响起了火警;护士一不小心把药水泼到了病人脸上。”
说完,云玥便不再说话。
莱夏的呼吸微微一滞,吸了口气,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没有研究过……但是,我不知道,你们对意识领域的研究有所管控吗?我是说……你知道对于我这个原始人来讲,你们的虚拟现实设备是多么的可怕……”
“当然有,人的意识对于他自己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云玥肯定地说,“这个社会的运行建立在人是理性的行为责任人之上,如果意识都可以被随意操纵,社会秩序离崩溃也就不远了。”说完,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莱夏又吸了口气,随即作出结论:“所以,连你都能‘无意间’了解到当时发生的那些‘小事’,并且关联到这些士兵的说辞上,这个项目真正的重心到底在哪里?”
云玥更为长久地沉默下来,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再次开口。她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缱绻:“莱夏,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真聪明。”
莱夏飞快地抢道:“别说,都是应该的。我当执政官的时候,什么腌臜事情没见过?一本明账一本暗账的勾当,看多了猪都明白怎么回事,跟智商没关系。”他放缓了语调,“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一个化为齑粉都能再活过来的超级怪物而已,你怎么会这么关心他曾经被什么人折磨过?”
云玥隔着电话,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说道:“其实只是我的直觉……我感到这个事情,绝不是有人闲得无聊做了个恶作剧那么简单。”
有多大关系,她却不再多说一句了。
截止在特别行动部大楼中的记忆,“意外”清醒时听到的吴骁的声音,无不都在表明沈轶伦的遭遇和特别行动部的关系。云玥是特别行动部的人,她有着自己的立场,可并不能把这个立场时时挂在嘴边。
莱夏是个聪明人,不需要每件事都打破沙锅问到底。
挂断了电话后,他将视线重新转移到草坪上。草坪上碧绿依旧,人们刚吃完饭,三五成群地或站或坐,慵懒闲适地享受头上的冬日暖阳,还有人挥舞着两条胳膊,仿佛在招呼着某个附近的熟人。
定睛一看,他才知道那是艾达,招呼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将老式电话揣回兜里,挂上一副欠扁的痞笑,吊儿郎当地回到他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