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倪站在辛越斜后方,双手交握在身前,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乐开了花,想着自家侯爷真是多虑了,夫人应对这内宅妇人,那是一个得心应手啊。
一刻钟快到了,老倪心中飞快算着时间,侯爷的一刻钟不是随口说说的,他要真敢让夫人在这多待一个呼吸,回去都讨不了好。
想着轻咳一声,对座上的顾老太君挹了个礼,说:“老太君,眼瞅着也下朝了,侯爷怕是回府等夫人用午膳呢。”
众人皆是一愣,没见过来请安是用完早膳才来,连午膳也不服侍就又要走了的。
顾三太太快言快语道:“哟,这般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了!”
又是一阵打趣,辛越红着脸作娇羞样,一句话也不说。
让她自请留下来陪祖母用膳?她不懂,她太害羞了。
顾老太君看了辛越一眼,在老倪笑眯眯的眼神下松了口:“既如此,你便回吧,侯爷要紧。”
“那孙媳这便告退了。”辛越从善如流,行过礼又带着老倪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
顾大太太看着辛越离去的身影,一双手掩在宽大袖摆底下,将一只帕子上的绣花儿都揪得七零八落。
首战告捷,辛越很是得意,看来她的辛式社交秘诀隔了三年还是很好用嘛,而且,似乎还更好用了些。
夜里,顾衍从京郊大营回来,正梳洗完坐在扶手椅上一边晾着微湿的发,一边还在阅着各地的密报。
辛越站在他身后,东一下西一下地翻着他书架上的书册,边零零碎碎地说着自己今天的辉煌战况,末了还戳了戳顾衍的肩头得意道:“你说你说,我今日可还威武?”
顾衍略停了停,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自己肩头的小手,展眉鼓励道:“嗯,四两拨千斤,我的阿越果然能干。”
得了顾衍的肯定,辛越更像个小狗腿子似的,撸起了袖子,卖力地给他紧绷的肩颈东捶捶西按按。
“别按了,再按酸了你的手。”顾衍无奈,见辛越仍然兴致勃勃,只好找个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再过十日便是腊八了,那日宫里会开宴,到时你与我同去。”
又是宫宴啊,这些宴席最是烦人,穿得重重叠叠不说,到了夜里入席了,还得时刻保持着最端庄秀美的姿态,连菜也不敢多吃,往往刚夹起一块子,隔壁的亲王妃世子妃各家太太小姐又来找你叙话了。
一听要参加宫宴,辛越顿时就没了兴趣,敷衍地应了声好,转身在顾衍身侧的博古架上挑了一本前朝游记缩到榻上翻看起来了。
顾衍见状好笑,便是不说也知道她心头在想什么,如她一般的臣妇,往往提前三日便要沐浴焚香,入宫一大早便要梳洗打扮,有些端着诰命夫人脸面的还要穿上繁重的诰命服,进了宫还得去太后、皇后各处请安陪坐,忙忙碌碌一天到了夜里方可入席。
像她这般只随着自己开宴了才入场,宴散了便走的还真是找不出来一个,如此这般还不乐意。批完急件,顾衍停下手,起身从侧边书架上抽了两本书走到辛越跟前。
将左手边一本递到她手边:“别看那本了,看看这本。”
辛越接过书随口问:“这本写的什么?”
“话本子,写的是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娇小姐。”顾衍坐在她身旁,认真答了。
“……”
“还有一本。”顾衍又将右手一本递到她手边。
“这本又写的什么?”辛越瞪了他一眼问道。
顾衍丝毫不把她的眼刀子当回事,淡定说道:“讲的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娇小姐的夫君带着她看水剑的事。”
“嗯?”辛越呆了呆,立即反应过来,“真有水剑看吗?”
“嗯,往年腊八都是看些歌儿舞儿的,圣上看腻了,今年宫里便排了个水剑,换换口味。”
辛越激动了,水剑水剑,可不是在水里舞剑,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人以剑为器,以水为舞,在大殿上放几个大鼎盛了水,用剑尖或挑,或劈,或震,将水舞成各种姿态,将力量与柔美合二为一,辛越爱极了这类表演。
说是圣上看腻了歌舞,其实宴上的安排哪能不过他的眼,男人啊,真是口是心非。
她将书丢在一旁,差点一个猛子扎进顾衍的怀里,又猛然发觉二人已不似从前,讪讪地僵在了半空,半晌吐了一句:“谢谢你。”
似乎自从说了他独断专权、笼得自己不见天日开始,他便真的在一点点地变了。
从前他待自己也不是不好,要星星捧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宠得她过得简直比在家中还要自在无拘束。
只是这自在,都框在了他的标准中。
诸事都尽包尽揽,替她安排妥帖做了决定才告诉她,辛越自认并不是在意小节琐事的人,但生活在他人框好的世界里,久了总是不大舒坦。
未等他们磨合好,新婚三月后,这个问题埋下的隐患就在云城一战中彻底爆发。
如今顾衍一反既往,比她娘亲还妥帖细致,极有耐心地,一心想带她一点一点重拾起从前的温情,除开在二人独处时,反而比从前更……没脸没皮。
顾衍揉揉她的脸颊,甚好,终于长回了一点肉,闷闷一笑道:“若要谢我,夫人不若考虑考虑今夜便不要踹我下床了。”
辛越的脸上顿时蹭地刷上了一片红晕,横眼瞪他:“莫要蹬鼻子上脸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兴致勃勃地沉浸在对水剑的新鲜劲儿中。
不几日,栖子堂内院的房前空地里就摆了七八个老倪特特给她找来的大缸,小的由黄花梨木花架托着,仅有巴掌大,大的就放在与星游楼下,约有……老倪这么大。
辛越甚至亲去顾衍的器房里找来了一柄又细又长的剑,说来惭愧,挑挑拣拣了一上午,这已是她能举起的唯一一把剑了。
顾衍背手站在内外院的拱门下,遥遥看着与星游旁的娇小身影,持一把寒光闪闪的细剑,上挑前刺,横劈斜挥,舞得像一条抽了疯的银蛇。
长亭偷眼看着自家侯爷眉眼噙霜一如往常,周身却比平时看着更……不那么锋利了,竟有一种柔和的气质若有似无地罩在侯爷身上,长亭赶忙在心中挥走这个念头,千万不能这样想,否则侯爷下一秒就该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锋利了。
站着看了一会,顾衍便大步流星往那舞得起劲的人儿走去。
辛越正用剑尖挑起大缸里的水,往上一抛,一条优美的透明曲线在阳光的照映下熠熠发光,如同她房前的门额珠帘,不想下一刻手中一空,细剑被横空夺走,珠串儿般的水线倏地落了地,喂了墙边顽强的草儿。
辛越也无气恼,如这般的水线她一下午已不知挥洒了多少了,兴冲冲地看着来人:“我舞得怎么样?”
姑娘的额头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娇憨的面颊肌理细腻,透着健康的细腻光泽,黑白分明的双眼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尚可。”顾衍点了点头,手中轻轻掂量着剑柄,心想,毕竟从小习武,一招一式皆有章法,只是重伤未愈,经脉滞涩之下动作也便有形而无意,她既开心,便权当日常消遣,左右能活动活动筋骨,于伤势亦有益处。
辛越十分得意,顾侯爷可不常夸人,能得一句尚好抵得过旁人数十句百句恭维了。
顾衍翻转手腕,将细剑挽出一个好看的剑花,腕间凝了力道刹那激射而出,直直刺向长亭那处,被长亭抬手接下,垂首而退。
空出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替她拭了拭额汗:“这几日又是跑马又是舞剑,歇一歇,便来帮我磨个墨吧?”
辛越还在微微喘着气,舞了剑浑身热乎乎的,呼吸之间都有热气从口中化成蒙蒙白雾。
二人面对面站着,顾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她抬眼只能逆着光看到男人半明半暗的侧脸,此刻正半低了头给她擦汗,认真专注的模样让不敢多看,忙挪开眼,胡乱应了声好。
心里却在想,若非顾衍常带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的冷脸,加之权势滔天,一言定人死生前程,让人看了实不敢造次,否则恐怕就凭这眉眼容貌,定有小姑娘前仆后继地上前来。
想到这,她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顾衍,我不在这三年,你没有看上别的姑娘吗?”
顾衍手上一顿,收了手颇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何如此问?”
“你长得俊俏啊……”辛越理所当然。
“我心中只有你,搁不下旁人。”再说了,这三年他一心只想翻遍大齐找寻辛越,狠辣铁血更胜从前,也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来招惹他。
“可若是你一直没找到我呢?”她皱眉,二人的再相逢说破了天只能归结于运气,若这辈子他们没有这样的运气呢?
“我会一直找,找到我老了,若是还没找到你,下辈子接着找,你逃不脱,辛越。”顾衍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不过也都一一认真答了。
“若我真的,真的死了呢?”
“那我便也找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