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顾衍大半时间都留在她的帐子里,盯着她吃饭、喝药,等她恢复了知觉,又生龙活虎得感觉自己能上树偷鸟下河摸鱼时,三日过去了。
她刚喝完晚间的一碗药,豪爽得好似在饮一海碗的陈酿。
就起了身朝帐篷外走去,手还未摸到帐篷的毡子,就听得身后低沉的男声传来:“去哪儿?”
“出去消消食。”她收回手,背在身后,转身回答道。
顾衍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的手腕,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半个时辰前你用完饭才出去了一次,下午吃了糕点也出去了一次,早上午间我就不提了。”
“这一日,你哪来那么多食可以消?”
辛越讪讪上前:“帐子里闷,我想出去走走。”
“过来。”
辛越再往前慢吞吞挪了两步,正待犹豫,顾衍猛地站起身将她拉到了怀里,将她按坐在桌案前。
双手从她身后环着,把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笔地写起来。
她的脑中嗡嗡的,神色有些恍惚,连被他带着写了什么字都没细看,耳后男人的呼吸缓慢绵长,与她此刻的心跳截然相反。
她猛地收回手,湖笔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黑线。
耳后传来轻轻的叹息声,“阿越,写坏了,你要负责。”
“什么?”她不明白。
顾衍扣了扣桌上的纸,“给圣上的奏报,写坏了。”
这谁知道啊?辛越在心中大喊,把手拢在袖子里抓得紧紧的:“你重新写不就好了吗?”
顾衍将笔搁下,双手隔着衣袖包裹着她的小手:“不行,你要负责。”
没想到被堂堂定国侯,讹人的本事倒是一流。
辛越将袖子抓得更紧,一点不敢放松:“你想如何?”
“今夜我不想睡主帐。”
“……”犹疑了一会,“还是我给你写奏报罢,你说,我写。”
顾衍抓住她探出了半截的莹润手指,“迟了。”
“……”辛越忍住想打人的冲动,牙缝中蹦出四个字,“你想如何?”
“今夜我不想睡主帐。”他低低重复,下巴靠在她的肩头蹭了蹭。
辛越点头,“可以。”
没想到她应得那么干脆,顾衍低头笑了,却又听她说道,“你睡这里,我去主帐。”
一丝笑意僵在嘴角,复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他家兔子可是吃肉的。
“罢了,你就睡这里,我不与你抢地盘。”将薄唇贴到她耳旁,声线喑哑,“容我在你的帐子里置张榻,总归别赶我走了。”
得寸进尺!辛越在心里暗骂。
“我能不能拒绝?”她低了头,试探着问。
顾衍再将她环得紧了三分,“自然可以,我都听你的。”薄唇触上身前姑娘白玉般的耳廓,惹得辛越浑身一颤,脚趾头不自觉地蜷起,脑中轰然作响。
突然间,辛越抽出手,紧紧抓着覆在她肩头的硬实手臂,指骨节青白僵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慌乱不堪:“别这样。”
顾衍眸中的热意褪去,坐直了身子,松开了她的手语含歉意,“别怕,我不会……”
辛越又将手紧握在一起,轻轻嗯了一声,“你可以在这里,只,只不能上我的榻,不能,不能这般孟浪。”
顾衍颔首:“好。”
“我会等你。”
等你再次愿意。
帐子里冰雪初融,谁也不知道,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马立在瑟瑟风中,遥望着辛越驻营的方向,细长的丹凤眼不复笑意,清冷得如同天边的弦月,覆上了一层寒霜。
后头有人快步走来:“主子,该走了。”
蓝袍男子翻身上马,深深望了一眼那最亮的帐子,转身策马南去。
越靠近京城,车马道便越宽阔平坦,路旁也渐渐多了三两茶棚,有挑着担的老伯脖子上骑着个垂髫小儿,一老一小哼着童谣从车旁经过。
海晏河清,民生安定,无论何时,她都打心底里觉着顾衍天生就是治国领兵的人。
很快,车马“咔哒咔哒”入了城。
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辛越舒服得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一路上都在掀着帘子一角,津津有味地看着外边的小摊小贩、书斋宝阁,直到马车停到了定国侯府门前,还颇觉意犹未尽。
“笃笃”
前面传来敲马车门的声音,随即车门被拉开,阳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身上,不由眯了眯眼。顾衍站在车门旁,身披大氅,神色如常,眼神却微亮,带着些许踌躇和期待,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犹疑片刻,辛越还是将手放了上去,被他巧劲一带,轻轻跃下了马车。
抬头看着熟悉的门匾,终是又回来了啊……
老倪带着众人立在府门前,一见主子夫人都下了马,连忙小跑上前来,辛越眼看着一颗球带着七八根竹竿子从府门前直直朝自己……滚来……
在五步开外刷地停下,齐刷刷地打了个千儿,恭敬道:“侯爷,夫人一路辛劳。”
“起来。”
“欸,是!”老倪敏锐地感觉到侯爷心情不错,直起身子定定看了侯爷身旁站着的人儿,半月前在云城匆匆一看,老倪还是不敢相信,夫人竟还活着。
此时真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一身蜜合色挑线襦裙,外披着镶银丝绣双蝶戏花的罗云缎披风,一张巴掌大的圆脸天然带了三分娇,此时虽面色平淡却也眸中含笑地看着自己。
“哇”地一声老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着辛越重重挹了个礼,声泪俱下地说:“夫人……回来就好……夫人您可一定要好好的,这三年来,咱们侯爷都没个人样了都……”
辛越被老倪突然的哭诉惊了一惊,不由转头去看身旁的男人,见他虚虚一脚踢过去,低斥道:“还不快进去!”
语气间却无甚不悦。
“欸,是,侯爷!咱们这就进去,您的小院儿啊,都拾掇得好好的呢,和夫人在时一模一样,哟,夫人,我跟您说啊,您从前养的那只王八……呸,那只玄龟,都有巴掌大了呢。”老倪从善如流地抹了把脸,转眼就引着二人进了府。
多年未见,辛越还是深深折服于老倪这行云流水的变脸技术,这么个人才,屈在这定国侯府里当个管家……其实倒也不算埋没了他。
想当年初次见到老倪时,辛越还以为这是定国侯府里专管厨房采买的管事,还回去跟母亲感慨过定国侯府果然家大业大,一个厨房管事都吃得如此圆润饱满,和自个差不多的身高,却有和身高差不多的体格,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颗球儿似的。
但后来,成亲后,见了老倪手起刀落地结果了一个前来行刺她的死士之后,她才惊呼人不可貌相,这身手这灵敏度比自己还好。
据长亭说,老倪比他们还早跟着顾衍,虽然外貌不显,然却是顾衍心腹中的第一人,多年来顾衍的一应产业、私军暗卫、日常朝事,有大半都是他帮着打理的,实是真真正正的“管家”。
辛越走得慢,这府里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无不像细细绵绵的蚕丝,温柔缱绻地勾起人的回忆,辛越想,当你有意和一处地方、一些人事做好了不再相见的打算时,这样的故地重临才在温柔中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宿命感。
顾衍始终和辛越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落在她的身后,光线从侧边斜斜打进来,落在辛越身上拉长了她的身影,他难得看到了一种叫做沉静的气质。
走过照壁,穿过秋水长廊,再从留山园外过了,才到他们的院落,栖子堂,每回看到这三个龙飞凤舞的字,辛越都会想这得是在什么样烧包的心情下才能写出这三个字。
栖子堂说大也大,分了前后两半,前院主要是顾衍的办公区域,总体疏朗宽阔,一丝多余的装饰物也无。正中一间正房平时会客,东西两间厢房,西厢房作书房用,可说是整个定国侯府重地中的重地,日夜都有明暗两路的侍卫把守,等闲不可靠近。
东厢房则清简多了,置了些简单的软榻桌椅,原是顾衍原先忙得晚了歇息用的,但打从成亲后东厢房就没再用过了,如今里头只有一只冬眠的玄龟。
正房前还有一小片池子,如今结了厚厚一层冰面,夏日里辛越最喜欢窝在池子边的垂柳底下打盹,池子旁还有她亲手栽下的葡萄架子,长势……唔,好像不怎么样,现下一片叶子也没了。
从左侧的抄手回廊往里走,穿过垂花拱门,才到了她的地盘。
格局与前院差不多,只是比前院多了四五间抱厦,东面还有一座两层的垂花楼,有个极雅的名字,叫与星游,因为与星游二楼屋顶嵌了大大小小数万颗宝石珠子。
在夏夜,歇在与星游二楼,只要抬首就是点点星芒,如梦如幻,如痴如醉。这是辛越嫁进来后改的名字,自觉比栖子堂高出了七八筹不止。
果然,时光匆匆走过三年,却好像没有带走此处的光景,一如从前。
改变的只是人罢了。
眼见这小鸵鸟终于是肯把脑袋从困心一隅探探出来,看看周边鲜活的世界,不再像是月前初初相逢时的那般张牙舞爪地保护自己,老倪那恨铁不成钢的话犹响在耳旁,男人么,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做得多还得一直做。
思及此顾衍一手扶住辛越的后腰,趁她发呆的空档,打横就将她抱了起来,辛越挣扎道:“放我下来!我自己长脚了!”
“嗯,长脚的美人,我怕你跑了。”从辛越的角度看到的就是顾衍绷得直直的下颌线,带笑的话语夹着男人特有的浅香,心神一阵恍惚,辛越暗暗咬牙,果真是美色误人,在心中默念了数遍“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顾衍将辛越放在正屋窗边的贵妃榻上,刚一松手她就往侧边一骨碌滚了开来,比池里的鱼儿还滑不溜手。
半跪坐在榻上,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一幅不好惹的模样。
顾衍此时心情好极,一扫十几日前的灰暗,扭扭脖颈,松松垮垮地盘坐在她身旁,略忖度了一会,朝辛越勾勾手指:“那日夜里,我允你问一个问题。”
言下之意很明白,他不喜她将心思放在其他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