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很安静的小院,在宗门内有些偏僻的谷北,十分隐蔽。
此处靠近藏书阁,只要再翻过一个小谷口,就是广阔的高山草原和碧蓝镜湖。
盖了灰瓦的屋舍正好坐落在覆了满满翠色藤叶的半片崖壁之下,院后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树,缀着成串的莹润梨花。梨树下铺了石板的空地上还晒着什么草药,密密挨挨的深绿灌木掩住了通再往里头一条幽幽小径。
还是洒扫弟子的柳千千并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只是因为被排挤,便被赶来了最偏僻的藏书阁扫地——这里寻常是没什么人来的,其实就连洒扫的人都不会怎么来。
柳千千开始在脑海里仔细回想那院中的细节。
屋舍的前门是关着的,外头围了一圈矮矮的白泥院墙,可以隐约瞧见前院的小杌子、草药架等等物什收拾地整整齐齐落在院角。
那时的她因为被“随便比划比划好进步”这样的借口给打得狠了,胳膊和腿都疼,提着扫帚十分沮丧。
她自记事起就已经在七星宗呆着了,但与旁人都是被父母送来寄予厚望不同,她是个孤儿,甚至是个究竟是被谁救进宗门都不知道的孤儿。
而且她心脉有失,极难入门,只能负责扫地。
如上种种,使她成为了被嘲笑戏弄亦或忽视的隐形人。
她记得当时自己实在走得累了,只是挨着痛挑了个白泥矮墙的僻静角落默默流泪,她心里闷得难过,却也没处去说,身上又疼,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哭出声音。
大概是觉得,哭出声来,就像是认输一样。
所以她当时只想着无声发泄一下,等平复之后,再继续到藏书阁去打扫。
只是她突然听见身边的矮墙有些动静。
白泥矮墙下头垒着的石砖之间似乎有一处空隙,就是那里,探出一只手来。
即便在这样的阴影处,那只修长的手仍旧白皙如玉,让人产生它在莹莹发光一般的错觉,连那手中握着的白瓷小瓶都比不上它的美。
柳千千几乎是愣在当场了。
她眼见着那只手将白瓷小瓶稳妥搁在她身边后,便像是要收回,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窍,竟大着胆子突然抓了过去。
几乎是相碰的瞬间,那只手便猛地颤了颤。
她抓握得仓促,只囫囵攥住了对方的半边手掌,触手的皮肤细腻灼热,比她一直低于常人的体温要高出不少来,甚至是……热得有些烫手了。
她回过神吓了一跳,又猛地松开。
那只手似乎跟着愣了愣,不过片刻又很快缩了回去。
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热意,柳千千转变姿势跪着俯下身去,像是下意识想透过那个小洞看清对面的人,然而她刚刚躬身探下脑袋,只看见墙缝草叶之间一片雪白的袍角,袍角下是一双银边皂靴,有衣袂摩擦像是起身的声音。
她恍然,再等抬头,就见矮墙那边已经立着一人。
浓长眼睫缓缓掀起,一对清透明亮的浅棕色瞳仁似是短暂失焦片刻,才最终聚到她的身上来。
明明刚才心跳得极快,但此情此景,她却又屏住呼吸,觉得连胸腔里的跳动都跟着变缓了。
天光云影之间,像是很漫长的时辰,又像仅仅一瞬,少年面白似玉,乌发如墨,容颜精致恍若仙人。他静静立在矮墙之后,凝望过来的眸色清澈如水,像雪山上初涌的冰泉。
柳千千的心跟着缩了一下。
那日的梨花好像也开得格外灿烂,树隙之间碎光倾泻,柔和温暖恍如梦境。
的确,这便是日后的她再如何想要否认,也无法忘却的,属于她的美梦。
柳千千回神,听见楼下的广场上响起一阵阵喧闹,意识到表演许是已经开始了。
诵经时的要求是跪坐厅中,是以从此处望窗外角度受限,只能隐约看见随着檀楼下面的木构平台。
那处似是有棵粗枝不断生长。
然而仔细瞧,便能发现其上的榫卯拼接和转轴痕迹——应是械部的手笔。械部专司械具制作,兼习奇门遁甲。
檀楼围合的那一层,械部的师姐似乎一人控着那粗枝慢慢生长成极为高壮的树干,而后又是一阵更大声的呼喝,可见医部的师兄开窗露脸,青绿灵丝循着那层的窗口散落,在枝干上灵动盘绕,于枝端生出嫩绿枝条。
此为医部瑰宝芳回术,平灾病,予生机。
再向上,逆风扬起一片细碎星砂,有莹润的光芒渐渐笼上树冠,又自树干的纹路间流动微芒。
星图展开,流砂星粒化作轻裳,披盖到树身之上。这是星部——观星而始,释命无终。
晦暗雪风中,一棵渐渐与檀楼齐高的巨大新生之“树”拔地而起。
柳千千慢慢站起来,静立窗前,看见那带着晶莹星光的翠绿枝叶已经伸展到了她的窗下。
因她这一层是最高层,不断生长的树顶便停于此处。
最后是剑部。
广场上的人声已经快鼎沸到极限了,哪怕她如今站得高隔得远,也能听见弟子们热切的呼唤。
她若有所觉,于这喧闹之中听见了格栅另一侧门扉的动静。
即使不用看,从场中瞬间沸腾的声音判断,也可以知道是师兄现身。
她抿着唇,犹豫要不要违规把脑袋探出去。
如果被抓到,她也许会失去下次再到檀楼来的机会,而且她这次重生本应万事小心谨慎,她明明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做,她……
然而纵有千般不应该,柳千千眉心一跳,还是压不住心中的冲动,飞快抓住窗框探出半个身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看见就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另一侧,师兄抱剑轻身一跃,踩在了树冠顶端的细枝间。
足尖一点,流风回雪。
原本翠色的树冠融掉绿叶,开出无数细密白花,自师兄落脚处,从上而下,渐渐变为霜色的莹白。
白色巨树的顶端,立着令场中众人兴奋大声呼喝到极点的存在。
那一瞬,柳千千的眼中只有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
一只纤巧银冠束起高挑的马尾,露出少年人的修长脖颈,里衫只在颈窝处堆了雪白的软缎领,精致繁复的银线符文外罩为笔直的背脊撑起,玉带束腰,从头到脚整齐的一丝不苟。
因她离得近,甚至错觉自己可以看见师兄轻轻颤动的纤长眼睫,有细小雪片落于其上,又很快因为热度融化,变成一丁点亮晶晶的湿润痕迹。
她不知道师兄有没有注意到她在这个角落无声地偷偷凝望,也不清楚师兄曾有眼风微动的回眸一瞥,会否也是她的错觉。
那一瞬,广场的嘈杂仿佛自动被隔远,天地寂静,她只看见师兄执剑甩袖,纵身跃入空中。
满树白花霎时一震,倏忽间化作万千振翅白蝶,跟随着师兄的身形卷入空中,迎着雪风起舞。
“水官解厄,气象一新!”
“水官解厄,气象一新!”
“水官解厄,气象一新!”
……
柳千千眨眼,耳边重新传来广场上弟子们声势逐渐集中的呼喊。
下元节,传闻由风泽之气和浩晨之精结成的旸谷帝君会下凡解厄,为人间消灾。
柳千千不太记得之后的事情了,她只记得等自己醒神时,窗外已是万里雪霁。
清朗天光之下,广场上只剩稀松人群,祭祀表演之后便是堂会宴,或许大家都赶着回去用饭。
想来师兄已经离开了。
她呆呆放下托着脸的手,察觉到周围极静,没有旁人的声音。
窗边,有冰凉的雪片沾湿她的指尖,融进掌心细小的纹路。
“千千姐!怎么样怎么样,岑师兄是不是特别好看?大家不都说岑师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真的好好奇哦……”
柳千千一边清算库房里摆着的备料,一边开口回答:“我没见着人。快点清,待会海潮师兄该来催了。”
小茗在一边有些稀奇:“千千姐,你今日口气怎么这么冲?”
是吗?
柳千千暗自挑眉,压下心底那股对方提起师兄时生出的怪异酸胀。
她调整语气,慢慢道:“我说真的,做不完就吃不上晚饭了,还是你午时堂会宴吃的太多,晚上不用吃了?”
这次换来了身边人的一声悠长叹息。
“哎,千千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晋升啊,还要做杂活多久?”
这个问题,柳千千是回答不了的。
其实真要说,她上辈子到死,都还只是问道堂一个中阶弟子。
“哟,这不是‘小、师、姐’吗?怎么还在干这种活啊?”
柳千千一听到这声“小师姐”,忍不住抿了唇角。
身为问道堂的万年留级生,这声“小师姐”并不算是什么很尊重的称呼,甚至硬要说,应该嘲讽羞辱的成分更多些。
毕竟师姐前头加个小,是她柳千千独一份的称呼,只因她呆在这里将近一年,空长年龄,却没长资历,仍旧是在剑部问道堂干杂事的低级初阶弟子。
寻常弟子一年都应该晋了三级了。
小茗倒是比她脾气爆,立马从旁边的备料箱子上跳下来,冲着门外喊:“好你个言不讳,不就是上个月又晋了一级,跑到这里来耀武扬威个什么劲?真是脸大得像猪头。”
门外的人很快笑嘻嘻回呛道:“嚯!宋小茗你急个什么?还是说你怕自己也变成万年留级的‘小、师、姐’,急得跳脚啦?”
“你——”
柳千千没回头,只是抬手拉住了小茗。
“你看看你看看,小师姐自己都不气呢,乖乖,这可真是乌龟的脾气,不过咱们毕竟说的是事实嘛!”他说完和周围三两弟子大笑一阵,只是见她本人没什么反应,很快又须子啰嗦两句就走了。
倒是小茗气鼓鼓地在一边道:“千千姐,就是你总是不驳他们,他们才觉得你好欺负呢。千千姐总是这么忍气吞声,我看了都气得慌。”
柳千千抬眸扫了小茗一眼。
引得对方眉心一紧,结巴道:“怎……怎么了?我说的有错吗?千千姐,你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变得这么犀利了……?”
其实小茗没有说错,上一世的柳千千,的确是能忍则忍,哪怕这个言不讳仅仅有部分是因了之前向她示好被拒,就睚眦必报地时不时来挑事讽刺讽刺她,她也都忍了。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
柳千千垂了眼睛,把账本上最后一笔录完,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摸出几团鱼线一样的东西,冲小茗淡淡开口。
“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要么,就让他尝点实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