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朝廷寒食节活动圆满结束,要说这场活动与往年相比,略有逊色的地方,可能仅是圣人陛下在看台上待的时间短了些。
不过这也与活动举办的优劣无关,据说牵绊住陛下脚步的,是陛下最宠爱的那位叶贵妃娘娘身体有点不适。
所以圣人才会姗姗来迟,末了,又匆匆而去。
宝莘那日被朱橝抱回李嬷嬷身边后,一直只能规规矩矩再不敢造次,便只远远的瞥过那位圣人一眼。
回去后得知消息,她本也有些担心姨母,但因在节日那日她的惊人之举,朱橝对她多了几分注意,姨母身体不适,此时也正是皇帝陛下关心爱护的时候,所以她不便在这个节骨眼上央求朱橝送她进宫里去,只能等。
那日,朱橝将她抱回朱府女眷待的地方后,他淡淡看她,似对方才的事着实有些震惊,他朝李嬷嬷问道:“小姐与那位殿下,何时如此要好的?”
李嬷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也知对于那日情况是不可能随随便便蒙混过去的,便说出了前段日子在梁王府寿宴上宝莘碰巧遇见那位殿下的事。
朱橝听后没过多计较朱宝莘与刘肆灵是如何相熟的,只看着她说了一句,“看来果真是,又愿意开口说话了。”
扫眼朱府其他人,又略有慈父感的摸了摸早已走至他身旁的朱宝柠的发髻,朱橝接道:“既然姑娘愿意再开口了,你们便多教着她,不过——”
视线扫过秦氏、孙嬷嬷、最后落到李嬷嬷身上,朱橝抚着朱宝柠的手停了下来,他道:“我不允许再看到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秦氏被孙嬷嬷搀着,看眼宝莘有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规规矩矩道一声是,而李嬷嬷则只能并着手,战战兢兢的应一声是。
朱橝敲打了众人一番,自然就该轮到宝莘了,他便又看着她道:“你也听明白了吗?”
宝莘看着他放在朱宝柠头上的手,她眨巴两下眼,糯声糯气,又乖又软的道:“爹爹,女儿知道了。”
朱橝意外于她当时的乖巧,罕见眯了眯眼,见她还是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他未做多想,只道:“现下知道听话了就好。”
交代完事,朱橝离开了女眷位置,走向了六部官员应该待的地方。
宝莘看着朱橝离去,唇角缓缓勾上,心道——以后这样的事可能还多着呢。
毕竟她也要释放一些自己的天性,而且,她也得早早,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
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人人生而不平等,女性没有自由选择权利的社会,她已能大概预见到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模样,何况她还是这样一个父不疼,哥不爱的境况。
宝莘很快收敛起笑容,因为她听见旁侧好像有人在对她说话。
秦氏坐右侧方,她似是感叹般微微笑言:“到底还是孩子……”
宝莘脸转向她。
秦氏看着她温柔的笑,又道:“姑娘瞧着这是又要再回到往日姐姐还在时那般活泼的性子了,而且口吃的问题好像也已缓解了许多,妾身真是为三姑娘感到高兴,想必姐姐泉下有知定也会很欣慰的……毕竟——”
“姐姐这么疼姑娘。”
宝莘眼睫不着痕迹微动,她定定看着人,不知秦氏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提醒的意味——提醒她好像两年时间,就忘了自己“间接”害死自己母亲的事。
宝莘手在袖中握紧,小女孩母亲雪日溺亡这件事,她不会忘记,她会想法子查清当年的事实真相,找出主谋。
但首先更重要的是,她也得好好活下去。
离寒食节已过了近一月。
这日,高大梧桐树下,朱宝莘坐在院中一角的石凳上,身旁是一张太湖石桌,她一侧手搁在其上,两只系着红绳铃铛的小脚丫交替着一晃一晃的摆动个不停。
这一月,宝莘一直在思量自己的路。
想了许久,无论如何她觉着当前最紧要的,都是得好好抱紧她的大腿——她的姨母叶贵妃娘娘。
作为附身异魂有意识的时候,她曾跟着见过几次这位姨母,可毕竟不是属于她的关系,所以她也并没怎么在意,但现在,不在意却是不行了。
印象中,这位姨母是个很温柔的人,而且待她极好,不然她在朱府的待遇不知要降几个档次。
所以大腿要抱紧,而且她也是真有点担心叶氏的身子,毕竟她娘当初身子就不大好,她姨母恐怕不知何时也落下了病根也说不定。
她那嫡兄近两年很少主动去瞧姨母,因每次姨母都好像会劝他放下当年的一些事,她嫡兄当然是不领情了,所以之后不是姨母召见根本就不会再主动去了。
即使去了也只是简简单单问个安便离开。
离寒食节已过了一月,想必此时进宫时机应该不错,宝莘一来想去见姨母,二来……也是想去见见那位“哥哥”,她已有一月没见人了耶。
而此时想进宫,只能去求朱橝。
于是经过一番思虑后,宝莘噌一声下了地,一溜烟跑出院门,寻人去了。
李嬷嬷与另一个小丫鬟春桃在门边面面相觑两眼,反应过来也才一溜烟跟着人追了出去。
宝莘去了她爹的院子与书房都没找到人,沮丧之际,她突然想起她爹以往偶尔有时间会在一个临荷塘名叫荷香堂的轩阁里指导她嫡兄学问。
宝莘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还是寻着路找了过去。
荷香堂是个两面开敞,四边檐柱皆束着帷幔的轩阁,临近的荷塘里植满了荷花,每到夏季,满塘紫荷盛开,蜻蜓立于其上,风景甚佳。
这里原来一直是她嫡兄做学问的地方,她爹偶尔在这里指导,后来她嫡兄也便时常在这里指导朱宝柠。
两年前母亲还在世时,宝莘也常常到这里来,但之后……她就再没来过了。
所以越走近,宝莘心里似乎还潜藏遗留着的某些情绪让她逐渐放慢了脚步。
甚至于让她有些退却。
朱宝莘有点烦闷,拍了拍自己胸口,将那股酸胀感压下,须臾,她在心里对自己也似是对那个早已离去的孩子道:“别怕——”
“也不必再难过,无论如何,接下来的路我们好好走。”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朱宝莘终于走近了荷香堂,离入口仅十几步之遥。
站在通往门边的蜿蜒小路上,宝莘远远瞧见堂内临水方向站了个人。
人影背对着她,一身干净清爽的云水纹衣袍,是同她嫡兄一样的少年身量。
但站姿与束发却不是她嫡兄惯常的模样,而且仅是背影,宝莘也觉出了气质的不同。
……看着这人,她心里没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所以这人,肯定不是她嫡兄。
那会是谁?宝莘有点好奇,而且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熟悉。
再者,不是她嫡兄,那她嫡兄又在哪,她爹又到底会不会出现在这里?
宝莘思量着,人已往前走了去。
示意李嬷嬷与春桃远一点别出声,宝莘站在门边,手扒着门框。
她探出一个脑袋,视线扫过那人站在栏杆前的背影,又在堂内一阵扫视,并未再见到其他人。
宝莘揉了揉鼻子。
她突然觉得有点痒,又揉了揉。
嘴张了张,眼瞅着就要打出个喷嚏,她赶紧用两手捂住,却还是“阿秋”出了声。
等她舒畅抬起头来,屋内那人已转过了身来。
正远远的看着她。
宝莘见人瞧见她,有一瞬的讶异,不过很快就离开窗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屋中对她道:“宝莘妹妹?”
宝莘更近距离看着前方人的脸,她愣了愣神,思量许久,才终于想起这人是谁了,这人……不就是她那位嫡兄的好伙伴好朋友嘛。
当初一跟她亲近,一抱她就会脸红的一位哥哥……好像是叫什么来着……?
对了,沈家……哥哥。
那位姓沈的哥哥。
宝莘想到脑中记忆,视线不自觉就移到了人脸颊和耳侧,盯着人清秀俊俏的脸,她抿抿嘴,心头浮上个“恶作剧”的念头,有点蠢蠢欲动。
她想再试试这位沈家哥哥是不是还会——一抱就脸红——
心动不如行动,朱宝莘眼睫微颤,大眼睛扑闪扑闪,扬起头,便朝人露出个甜甜的酒窝,口齿清脆又奶声奶气的唤人道:“沈哥哥!”
说完便朝人跑了过去,一把扑进人怀里,迎面而来一阵干爽清冽的淡香,宝莘在人怀里抬起头,看着人怔忡的模样,对人高举着手软软道:“哥哥,抱。”
沈洺低头看自己身前唇红齿白,一身奶香的小丫头,他双手接住人方才扑过来的身子,怔了好一会儿才眼睑动了动,有点迟疑的没有动作。
宝莘想到以往这位哥哥机会不多的几次亲近她,似乎都会这么愣一愣,她也不觉奇怪,只是又耐心的提醒人一遍,抓住人肘间的衣袖扯了扯,道:“哥哥?”
沈洺听见这声喊,终于弯下身轻轻将她抱了起来,然后道:“想不到宝莘还记得我。”
朱宝莘被人抱着,她偏头仔仔细细瞧这位哥哥的脸,十分欣赏又满足的朝人笑,然后便搂住人脖颈,将下巴磕在人肩头上,道:“沈哥哥,宝莘当然记得你。”
说完还蹭了蹭人颈窝。
沈洺被人搂着,抑制不住轻咳嗽了两声。
面上与耳上温度,肉眼可见的升了上来。
宝莘似是感觉到了,她懵懂的抬起头来,懵懂的看了人两眼,抿着嘴,又懵懂而天真无邪的问道:“哥哥,你脸怎么红了?”
似是觉得特别好奇,她接道:“怎么这么红啊?”
小手摸了摸人的耳,朱宝莘又道:“你的耳朵也红了……”
沈洺咳嗽得更厉害,他自己也摸了摸耳廓,有点失措的低声道:“有吗……定是宝莘妹妹你看错了。”
宝莘抿嘴偷乐,这位哥哥原来还是那样啊。
表面沉稳,实则如此的可爱又害羞。
沈洺见小女孩抿着嘴笑,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人在笑话他的感觉,但见人清澈无垢的大眼,他又觉着是判断失误,面上越发热了去,有点不好意思又无奈的看着朱宝莘道:“宝莘妹妹可别取笑沈哥哥。”
宝莘乐够了,决定放过他,便又趴回人肩头,一手指着沈洺后方,他方才所站的地方,道:“沈哥哥,抱我去荷塘那边好吗,我想去那里看看。”
沈洺便抱着人到了挑空的平台旁,身子轻靠在栏杆边,双手谨慎又小心的抱着人。
此时正值五月,紫荷虽还未开,但青绿的荷叶大都舒展了开来,周边绿树枝叶也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作响。
宝莘搂着人脖颈饶有兴趣的看着下方荷塘,而沈洺则抱着人,视线注意着屋内前方,也不知在看向哪里。
他手轻搁在小女孩身后,感受到女孩对他的信任与交付,他手轻抚了抚人垂到肩头的秀发,光线昏暗的屋内,沈洺眼前不可控的晃过几幅画面,让他的眼皮痉挛般抖了抖。
身前小女孩似乎在往下探着身子,沈洺几乎不用思考便更紧的扶住人,压在女孩身后的手也愈加收紧,将人搂在他胸前。
他视线依然注意着前方,手却愈加收紧,缓缓视线下移,注意着女孩身后,眼神却有几分放空,渐渐似乎……还有几分可怕。
——若是欢儿没死,现在也该这么大了,沈洺想。
宝莘扭了扭身子,她感觉到有点压迫。
察觉到是身后那只手带来的压迫感,宝莘轻微挣动道:“沈哥哥,你抱得太紧了,我难受……”
沈洺很快松了劲,面上红的更厉害,嘴唇却有些白,他道:“抱歉,还好吗?”
宝莘头往后移,有点奇怪的看着人,她道:“哥哥不用道歉,宝莘只是有点不舒服。”
沈洺不知为何,还是又对她道:“抱歉。”
宝莘有点好笑,正要说什么,却听门边突然传出个声音,“沈洺?”
似是对眼前的情况微疑惑,等完全看清楚面前景象,来人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语气却冷的没有温度,“朱宝莘,你在干什么?还不从人身上下来!”
门口处立了一道阴影,宝莘不用看也知是谁,不过她和沈洺还是同时往人影的方向看了去。
背着光,宝莘似乎还是能明显看到她嫡兄的眉心轻微的攥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厌恶,而且很快就把目光转移到了沈洺身上。
沈洺见朱骁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他看眼宝莘,见她只是木木的没反应,也似乎并没下来的打算,他便也没主动将人放下,而是就这样看着朱骁道:“你这是总算来了。”
朱骁见两人还是那个姿势,他眉往下压,提步往两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