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城门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城墙越来越厚，护城河的水也越来越红。
黑暗如同夜幕般倾轧而来，希望于地底呜咽。
“阿稚，快过来。”
听见娘亲叫罗稚连忙跑了过去。原来是城主又差人送粮来了，罗稚捧着馒头狠狠咽了口唾沫，她伸出手：“娘亲，你吃。”
那似乎泛着光的馒头，躺在孩子的手心里，她的手伤痕累累，很脏，有干涸的血与尘土。罗娘抬头看着孩子，她圆圆的眼睛，像泛起朝阳的天际。
罗娘哭了。
“娘亲不饿，”她极快地擦去泪，将孩子的手推向她自己，“阿稚还在长身体，不吃饭可长不高，快吃饭。”
罗稚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知道母亲心中的苦？她大口咀嚼着来之不易的食物，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很久才咽下。
还剩下半个馒头了，罗稚抬起小脸，再次向母亲伸出手。那掺了杂粮面的馒头已经冷掉，此时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香气。
罗娘哭了。
天还没有亮。
宋竹擦拭干净佩剑，带领着宋家军，准备上城楼。为这座千疮百孔却也坚不可摧的城池续命，为了妻儿，为了父母，为了城中所有老弱妇孺，为了活着。
“宋竹！宋竹！”
不断走近的呼喊另宋竹呼吸一滞，他猛地回过头。那令他魂牵梦萦的人正向他奔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点什么，喊点什么，或许是该叫她小心的，地下那么多尸体，那么多断刀，箭镞。
可他什么也没说。
林怜儿跑在他面前，眼眶通红，她喘着粗气，将手中的一个平安符塞到他的甲胄下。
“你要保重。”
她捧起宋竹的脸，哽咽地重复着，“千万要保重。”
宋竹宽厚的手掌覆上妻子纤细清瘦的五指，轻轻拍了拍。
“上城楼。”
他带着曙城的男子走上城楼，他们的背脊那样宽厚笔挺，像一堵新砌的城墙。
他什么也没说。
这场守城之战已经持续五日，不知多少封书信发往朝廷，至今也只换来了一句“誓死卫边”的命令。
慕容毅站在窗前，手中死死握着一方手帕，手帕上是一朵鲜艳至极的红梅。
他的肺病缠绵多年，如今死撑大局整整五日更是忧思不绝，伤透了身子。他年事已高，早该安老，曙城却决不能没有他。是他领着父老乡亲开垦荒地、养蚕绞丝，才让孩子吃饱，老者安穴。
如今，城中弹尽粮绝城外攻势不减，男子越来越少，他就是曙城的主心骨。他若一倒，曙城也撑不住。不出两日，便是战死的战死，饿死的饿死。曙城若一破，岌岌可危的中原还会好过吗？
亡国者连魂魄也无归处，是要下地狱的。
宋祖虎目圆睁，手中的弓竟撑不住他的掌力而崩断了。他恍然地维持着举弓的姿势。
慕容梁揽住宋竹的肩膀，沉声道：“我领人绕侧翼反攻，”他盯着宋竹的眼睛，“将军，守住城门。”
言罢，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视死如归。
慕容梁是城主大人的独子，城主老来得子，如今竟派自己这唯一的年轻后人上了战场。
宋竹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是冉冉升起的希望。如果这个年轻人真能突袭成功，也许曙城还有救。
慕容梁侧翼突袭，若他只是在城中驻守，前去的军队必然有去无回。若他也发起冲锋，想来，竟有六分胜算！
宋竹一拍城墙，大喊道：
“罗九，取我的刀来！”
他接过长刀，挥动起来虎虎生威。
一波攻击已过，敌军正在歇息，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兄弟们，少城主已出城准备突袭，我等与其城中苟延残喘，不如冲锋陷阵，拼一条生路，有多少人愿意同我出城？”
“冲！冲！冲！”
虽只余百人，可这百人气势如虹，此时竟如出鞘利剑，锐不可当。
宋祖横刀立马，大喝一声：“开城门！”
敌军万万料想不到，这小小的边邑之城死撑五日，竟仍有勇夫敢正面出袭，一时间手忙脚乱，连阵型都被冲散。宋竹一人一马一长刀，所斩敌军数百。
一时间竟完全处于上风！
面对节节败退的敌军，宋家军士气大涨。罗九手中长枪一柄，刺穿了多少敌人的胸膛。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原来是慕容梁！他带领百余名城中仅剩的精锐冲向战场。
宋竹与他对视一眼，二人挥动长刀，将猖狂多日的敌军斩于马下，血液喷涌而出，溅满了众人的甲胄。
所谓哀兵必胜，不出半个时辰，敌军尽散，该死的死，该逃的逃。曙城，保住了。
宋竹身中数刀，早已强弩之末，如今战局初定，恍然间，他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将军…”
慕容梁握住他的手，仰面与他一同躺在地上，二人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口中鲜血汩汩。
城中老少倾巢而出，孩子寻着父亲，父母寻着儿子，妻子寻着丈夫。
宋竹清明地听见，妻子在唤他的名字，声声泣血，他呢喃一声：“怜儿…”
可他撑不住了，眼皮那样沉，他好累。就在最后一刻，他依稀看见天边一抹霞光，犹如妻子的脸颊。
炙热的黎明响彻在混沌世界，众人的影子在阳光中重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