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陷入死寂。坐在殿上的皇帝面目阴沉,俯视跪着的百官,将扳指慢慢戴回左手拇指。陈溪娘之死背后隐藏着南泞陈家案,他很清楚。之前看过案宗,他亦生出许多疑惑,便让方达着手查,但查到一半…住手了。
因为辅国公府。
皇帝沉默,跪在边上的方达心惊胆战。到底是大理寺卿,心细如发。南泞陈家案,万不能深查啊,不然…不然先帝坑害辅国…反正不能再查了。
豆大的汗珠滴落,沈益全身紧绷,双目盯着地,呼吸却平缓。
此刻除却当事的几位,心情最复杂的就属现王。冠南侯府被督察院盯上了,直觉告诉他,冠家…不干净。
皇帝轻呼一气,沈益没错,冯威也没错,错的是…不说也罢,站起身:“退朝。”
闻言,沐宁侯双眉不由蹙起,但嘴上还是高呼:“臣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事了。沈益眉眼松了:“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他上有老下有小,不敢死也死不得。
早朝就这么结束了?不少官员心还悬着,涉事巨大,他们以为难免激辩,另冯威、沈益二人尚未被问责。迷迷糊糊,总觉不大对。
相较沈益,冯威要镇静些。他虽怕,但也知朗羡是自戕。有留书,可留书并未道谁不好。只皇上今日对事的态度…叫他不得不深思。
与他一般想的还有沐宁侯。话都挑明了,就差说南泞陈家案的真凶,存谋逆歹心,可节骨眼上皇上却退朝?
老迈的孟安侯由镇国公世子扶着,爬起身,转头就去打量冠文毅。
被这般盯着,冠文毅就是眼瞎,都难忽视,拱手行礼:“孟安侯爷。”
拂开段励小子的爪子,孟安侯两手背到身后,抬步上前,绕着冠文毅好好看几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但才发生没多久的事儿,他还是记得的。
“咝…上回沐广骞提议悠然山换防,你好像不太乐意?”
段励请沐宁侯在前,自己则站在后看戏。他爹接了悠然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请换掉北陵一些不得用的官员,把牢粮草。换掉的官员里,冠文毅长子冠岩承在列。
“为大雍好的,下官无有不从。”冠文毅这会心情极差,不想多应付:“孟安侯爷若无事,下官北角山大营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你忙你忙。”孟安侯呵呵笑着。周遭几人正想这老东西今日学会客气了,就听他接着来句,“趁有的忙的时候,是该多忙忙。”
方转身的冠文毅,双目微不可查的一紧,脚下不落地大步离开。
目送人出了太和殿,孟安侯回首看向沐广骞,两人相视一笑,未有言语。
沐宁侯却知意味。京里武将的位有数,一个萝卜一个坑。现有只萝卜松动了,当使足劲儿将他拔出。
没能将冯威拉下,伍敏之这个右都御史面色晦暗,心中愤愤,但也晓今日事已大大出乎意料,再不放恐要落不好。只这般,日后在督察院,他怕是得更加小心谨慎了。
工部侍郎洪一冲,颔着首,已经追悔莫及,眼尾余光留意着与沈益站一道的冯威,恨不能甩自己两巴掌。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左都御史,一个早上他都给得罪死了。皇帝一路疾走回到乾雍殿,驻足在大殿中央,仰望牌匾。天道清正…不由嗤笑,不尽自嘲。为收回太·祖赐下的丹书铁劵,先帝当真是不讲究。只现在叫他这个做儿子如何料理?
真容不下辅国公府,大可严查错漏,架空便是。朝廷还养得起几个闲臣。三代无权,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劵也给不了他们威势。
一国之君,戕害开国功勋。皇帝都不欲去想若事情败露,他该怎么向天下百姓向功勋大臣们交代。
跪在后的方达,这会都有些同情皇上。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别看沐宁侯府现没兵权在手了,但若把沐宁侯爷跟明亲王放一块,要皇上杀一个。皇上毫不犹豫,只会杀明亲王。此中,无关沐贵妃,无关八殿下。
明亲王除了是皇家子弟,于大雍没什么功劳。可沐宁侯不一样,战功赫赫。被先帝处置了的辅国公府,亦一般,不但是开国功勋,还为大雍四征南姜、东夷,一度将东南境推移上百里,直至花骊山。
巫族盘踞的南塑,也是辅国公府平的。
哎…方达默叹,世事难料!辅国公府万想不到自家会倒在所谓的肉傀儡上。皇上也万万料不到查南泞陈家案,所有线索竟指向先帝。
看够“天道清正”,皇帝回到龙椅上坐着,拿起放在龙案上的七本折子,提朱笔一一准了。
不是要致仕吗?他允,至于谢家曾是否联合张坦义压迫南泞陈家,就交予大理寺查办。朗家…
朗羡死了,陈溪娘也能稍得安息。
“朕…”皇帝握紧朱笔,长叹一声:“有愧啊。”今日沈益、冯威所言,是字字戳中他心。陈家金库那五十万金,不过是先帝拿辅国公府的第一颗卒子,可却伤及颇多。
在御前伺候了二十一年的方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为。安慰,他不敢。附和,大逆不道。正战战兢兢时,一阵小风来,顿时双目铮亮,抬手屏退左右,横身而立。
一个面白眼小的宫人,悄默声地现身,单膝跪地,上禀:“皇上,墨一已查明,瑛王府于去年七月确进了一位老汉,很得瑛王看重。老汉自进了瑛王府,极少外出。偶然两次,也仅是去了书肆。虽寡言少语,但墨一听得两句,依口音断应是兰凌人士。”
“兰凌?”皇帝首先想到兰凌刁氏。
宫人似能窥得皇上所想:“墨一已去过兰凌。刁家没这号人。走访了兰凌所有书肆,也无人见过那老汉。”
查不到好啊,皇帝冷笑:“那就抓来,你们好好审一审。”
“是。”
真背运,遇上皇上心情不好时,再加今日朝上那出。哎呦,方达都替那老汉胆寒。落暗卫手里,嘴里不吐出东西来,连想死都不能。
早朝闹的声大,一直盯着前朝的后宫也平静不了。皇后听了朝花回禀,杯盖啪一声盖到杯上,气愤得霍然起身,冲出几步,急喘几息,眼眶泛起红:“皇上当真不顾百姓议论,也要保那冯威。”
“娘娘,皇上什么也没说,就退朝了。”
“这还不够吗?”皇后眼中闪耀着晶莹:“左都御史与沐宁侯府勾连,皇上连斥责都没一句。这还要让八皇子入朝听政,八皇子才多大?”
朝花也怨熙和宫,但太傅说了,让她务必要劝着些皇后娘娘,万别叫娘娘被人利用了:“不止八皇子,九皇子也会一道。”
“黄诗琴那样的出身,九皇子能有什么出息?”皇后厉色:“若非沐莹然抬举,丽妃现在还不定什么位份。”眼泪到底是滚下了,“照雨轩这两日怎么样?”
“江太医给开了安胎药。芍嫔服了,虽还是时常恶心犯吐,但胃口开了不少。”
“那就好。”
被皇后指望着的芍嫔,这会也在听蓝英讲述前朝事,闻“马良渡”时,一个不留神一针戳进指腹。疼痛袭来,她无一点反应,似没知觉一般,轻轻拔·出针,将冒血珠的指含进嘴里。
“冯大人请求彻查南泞陈家案,皇上就退朝了。”这些蓝英都是听熙和宫芬嬷嬷说的:“冯大人没受处置,坤宁宫该不高兴了。”
皇上竟不管?芍嫔双目一阴:“沐宁侯爷今儿也上朝了?”
“对。”
“拿银子去御膳房添两道好菜吧。”虽结果不尽如她意,但好歹还有人记得马良渡是个有能之臣,还有人相信南川布政使马良渡不会盗银。马绍寧感激不已。
现在她就等着看,现王和冠颜婷,谁先死了?毕竟冠南侯府多少沾着点脏了。
宫外,冠南侯回了趟府,不多会,便如常骑马往北角山大营。翰林院,一直提着心的苗晖,听说他大伯平安走出宫,仍不甚踏实。
常俊鑫低声安慰:“你就别多想了,本来也是朗羡自个不想活了,又非谁逼迫。留书完好,哪个不服,尽可让他扒留书上找,看能不能找着‘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逼死我’这句。找不着,就没什么好说的。”辩,有几人能辩得过冯大人?
“关心则乱。”云崇青在思虑皇上的反应,不该呀?
“我不担心冯大人。”常俊鑫一屁股挨到云崇青身边坐:“但是我好奇冠南侯府是不是真的嗯嗯?”
苗晖也转过眼来,倾身凑过去。
对快杵到他脸上的两张面,云崇青视而不见。有些话,不是能随便说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常俊鑫不死心:“你说皇上会允大理寺查陈家金库被盗案吗?”
“会不会,要看接下来皇上召不召见沈大人和冯大人。如果不召,那就等明日早朝。早朝再提,估计应该会允。不提,那很可能就此不了了之。”云崇青回完,也问了一句:“你们说皇上为什么会退朝?”
看了眼书室门口,常俊鑫搂过两好友的头:“有四种可能。一是,所涉太大,暂时没转过来,拿不定该怎么办?二、迷惑朝臣。三、气坏了。四…另有内情。我倾向四。”
苗晖提疑:“陈溪娘的案子被揭有段时日了,无论怎么都绕不开南泞陈家案。皇上会不会已经着手查过?”
“我附议。”常俊鑫举手。查过,才知内情。
那有什么是让皇上避忌的?云崇青想到一件,辅国公府。看守陈家金库的是南齐门大营的兵,辅国公韩钰那时正是南齐门大营总兵。明面上,樊仲盗不了金,但再加上个辅国公呢?
一切都说得通了。
樊仲盗不了金,辅国公可以。樊仲消失,顶了所有罪名,先帝不问南泞陈家案的诸多疑点就结案,是因他心里认定真凶是辅国公府。
然后生吞了那口气,按兵不动近八年。于谷晟二十年,借肉傀儡案抄了辅国公府,逼死辅国公父子六人。
所以辅国公府肉傀儡案,也存着诸多说不通的地方。
冠南侯府好手段!
知道历代君王忌惮四大铁帽子勋贵,故布阵盗金,既能借先帝的手除去辅国公府,还能得金并且给皇家埋下个骂名。
皇上今日怪异,不会是查到的线索都指向先帝吧?君王残害功臣…皇帝夺嫡成功,该十分了解先帝。
父子都损在先入为主上。
先帝从心底觉辅国公府会谋逆,所以只看到一点疑影,便认定辅国公府盗金为谋逆奠基。
而皇上,因知先帝甚深,清楚先帝有多想除去辅国公府,所以以为南宁陈家案是先帝设计用以栽赃辅国公府。只陈家案未留下什么痕迹,治不了辅国公府的罪。然后,便有了谷晟二十年的肉傀儡案。
“你在想什么?”常俊鑫的嘴几乎贴上云崇青的颊了:“不带这样默默想的,你也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苗晖两眼晶亮地盯着,很是期待:“说呀。”
拿书挡住自己的脸,云崇青笑道:“我在想今天皇上会不会召我进宫?”
骗傻子呢?常俊鑫眉毛耷拉下,佯装悲伤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苗晖摇头晃脑补上一句。
谈笑一阵,各自翻书品阅。云崇青以为今日皇上不会召翰林进宫,不想快到午时,御前方公公来了。
大冷的天,方达也不愿跑,但为了能远着点不快活的皇上,他能顶着凛凛寒风在外走整日。领着人出翰林院,想脚步慢点,又不敢。
迎头碰上钱老,云崇青抬手拱礼:“您来了。”
他来除了为《汇思》编撰,还想问一问樊仲的事。钱坪与方公公见过礼,便道:“老夫有一些关于《汇思》蒙学册的细节要问云修撰,就几句话,方公公能否行个方便?”
“钱老哪的话?”编《汇思》蒙学册,是云修撰主张的。方达在御前自是晓得:“你们说,我回翰林院歇会儿脚。”有正经事,耽搁稍稍,不碍。皇上问起,也不会怪罪。
“多谢方公公了。”钱坪看着方达回了翰林院,便上前半步,低声问:“早朝事,你可有听说?”
云崇青点首:“老师的事极凶险。学生不想您过多掺和。”“老夫这些年不争不抢,一心向学,在皇上跟前还有两分体面。你老师那若有需要,我可说上一两句。这不算掺和。”钱坪淳厚,都到岁数了,他不想樊伯远到死都没落着清白身。
思虑再三,云崇青拱手深鞠:“那就请您老,告知皇上一事。”
“你说。”
翰林院里,方达茶才端上手,就见钱坪回来了,顿时不知该讲什么好,几句话还真就几句。得,喝两口茶润润嘴,赶紧放下走人。
今日乾雍殿里尤其静。云崇青到,便将皇上批复的折子誊抄,对谢朗两家大吏上奏请辞一点不意外。皇上允了,也在情理之中。
未时末,宫人进殿报:“皇上,东阁大学士钱坪请见。”
皇帝等批完手里的折子,才抬起发僵的脖颈:“宣。”
方达唱到:“宣东阁大学士钱坪觐见。”角落的云崇青搁下笔,拱礼静候。钱坪快步入殿,跪拜:“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吧。”今日也稀奇,皇帝想不出这位进宫求见为何。
“谢皇上。”钱坪起身。云崇青也放下了手,复又拿起笔,继续誊抄折子。
沉凝两息,钱坪上拱手:“皇上,臣此次进宫求见不是为编书。”
“嗯,”皇上知道,事关编书,这位学究都是上折子:“那你说说是为何事?”
在皇上的注视下,钱坪慢慢扭头,看向云崇青那方:“去年殿试后,皇上当奉诚殿授官时,不禁叫臣想起谷晟元年授官时的场景。臣有幸摘得状元,许多材相貌老实,得了榜眼。樊仲长得好,撑起探花名。流水年华,如今…谷晟元年三鼎甲,只余臣一人在朝。”
皇帝知道钱坪为何而来了,面上冷肃。
钱坪收回目光,跪地:“皇上,臣虽与樊仲私交不深,但也知他绝非贪妄之徒。南泞陈家金库被盗一案,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方达偷瞄一眼皇上,两脚一点一点后移。我的钱大学士,您赶紧回去编书吧,算咱家求求您了。
皇帝不语,钱坪接着说:“臣不敢隐瞒皇上,自打大理寺查陈溪娘案,臣也去寻沈益询问过几回。沈益不敢多透露,今日朝上臣听闻他与冯威所言,心中大震。皇上…”抬起首,望向殿上。“您可知当年大理寺受命要查南泞私盐时,樊仲有去刑部调过川宁薛家案的案宗?”
云崇青笔下始终流畅,眼底冷幽幽。先帝与当今,会先入为主,也会偏私。只要挖掘到可疑,当今绝对不愿先帝背上戕害开国功勋之恶名。
借钱老口上告皇上这些,最合适。其不但不争名利,性情还耿直,又与老师同科。另,钱老还非常欣赏老师,故多关注一些,知情多一些,实属正常,不会引皇上疑心。
“拿案宗予樊仲的,正是冠文毅的堂弟,冠文青。”钱坪激愤:“当年臣听闻樊仲在南泞盗走五十万金,只觉不可能,根本不信。因此,还与几人起过口角。
之后打探了一番,却什么有用的也没打探到。今日朝上,冯威怀疑冠南侯府,不想竟与臣昔年打探到的信合上了。”
皇帝放在龙案上的手,渐渐收紧。
“樊仲调川宁薛家案案宗时,大理寺卿已决意要亲赴南泞。可没几天,其老父便死了。大理寺左少卿暂代理事,去南泞的就成了樊仲。”
钱坪哀伤:“樊伯远何等隽秀,臣做梦也想不到他那一走,就没能回来。”老眼含泪,“臣还曾想过他入主刑部,为皇上为大雍完善律例。”
皇帝敛目,太巧合了。樊仲是先帝登基那年钦点的探花郎,可见厚爱。
而且,要戕害辅国公府,大理寺寺正的分量可比个右少卿来得重。再说寺正老父,寺正既决意要赴南泞,那便意味着当时家中安稳。
查川宁私矿时,曾祖当政,可没想要戕害谁。马良渡死在冠铭飞刀下?南川布政使,三品官!且马良渡还是三元及第,大雍文士第一人。正如冯威所言,他要银,南川尽在其掌中。
冠南侯府?皇帝抿着的嘴微微扬起,只双目寒如冰窟。
余光见皇上表露,云崇青沉静心神,仔细抄录折上内容。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