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薛家案, 还是陈家案,都过去太久了。想要查细节,难比登天。况且对方势力埋得很深,当时既能让案子无对证, 那就不怕以后。他们能寄望的, 就是黑手再次犯案。
云崇青给妻子夹了一块牛条:“邵启河年纪不小了, 他很可能会随他父亲邵隽和, 待摸准了信儿, 便病退。”
“邵家到底图什么?”记恩想不明白:“手握十几商户, 不缺银子。连着五代有人走科举入仕,虽然内里不是什么干净人家,但底蕴到底是攒起来了。日子可以说是好样儿,为何还要助纣为虐, 冒这险?”
“是啊。”温愈舒也困惑在此:“说冠南侯府许了大富贵, 也不甚合理。没影儿的事, 谁傻了吧唧的会将身家性命豁出去?”
莫大山更倾向于受制于人, 亦或拥着同样的大利。夹了一块白肉蘸了料,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深入细想。
“还记得之前崇青说过一事。建和九年,你娘带着你出京…”
一点就明了,温愈舒蹙眉:“住在孟元山,邵家得知此事, 是夫君这透的消息。”
云崇青接道:“再联系上邵家近些年的举动,用女攀高门,送美给大吏。也许这其中有冠南侯府之意,但应也不无另攀高枝, 用以抵制的想头。”
“谁也不想终生受制于人。”但记恩还是不解:“照川宁薛家案来算,至今已有六十余年了。文昭四年,邵嘉昌下放南川,那就是…六十九年。邵家是那会便已经跟冠南侯府勾连了吗?咱大雍建国才九十四年。”
“冠家…”云崇青攥着酒杯,心中百转:“据我所知,邵家在邵关扎根是在凌朝文帝时。”而文帝在位仅两年,就崩在了宠妃骆姬床上。“冠家呢?”
这个莫大山知道:“冠家起势于曰齐省覃丹府,祖上开武馆的,精于骑射。”
倒是合了冠家出教头的名,但云崇青疑惑:“他家是南方人?”冠文毅,他在乾雍殿见过,身材魁梧,络腮虽修剪过,但仍难掩极重的毛发。口音上,已经全无南方调。
“看不出来。”温愈舒夹着牛条沉凝几息,转眼望向夫君:“你上次教我遇事要设身处地,代入已知,大胆怀疑,正推不成就反推。”
云崇青弯唇:“对。”
瞧着这两,记恩嘴里的肉都嚼出甜味来了,必须得喝口汤压一压。
温愈舒继续道:“假设冠家从前凌朝时就已经起异心了,然后开武馆,招揽将材,结果势力未巩成时,凌朝就乱了。异姓王封氏权大又得人心,终建成大雍。”
“不太可能。”云崇青以为:“除非冠家本来就不凡,不然不会想到开武馆敛势,备战乱世。一介平头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想的最多的便是吃饱穿暖。纵观史上,百姓起义,都是因活不下去了。”
记恩点首:“没错,若冠家一开始开武馆就是为了敛势,只能说明他家本来就不是寻常人。”一根筷子指向老弟,“我觉得咱们可以问问沐伯父。他们都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彼此之间门肯定更了解。冠家是什么底儿,一定要摸准了。”
“开武馆…打军器库…骑射,”莫大山认同学生和记恩的话:“是要摸准了。”
其实云崇青已有怀疑:“你们说冠家…会不会不是中原人?”
场面顿住。几息后,温愈舒接着细嚼嘴里的牛肉,吞咽下,然后道:“不是中原人,所以偷盗国本、杀名臣、抓壮丁…”
气氛再次沉凝。莫大山端着的酒杯里酒在晃动,他从未想到这上:“埋伏一百年?蒙古人吗?”
不像。云崇青结合了前生历史,微眯起双目,眼神凝聚:“金。”
咕咚一声,记恩把含在嘴里的汤吞咽下,两眼大睁:“潜伏进来,本是想里应外合,吞中原。不想自家先被蒙古乞颜悍部和西夏撕了,然后…回不去了。盗银、炼铁、杀大雍名臣,谋夺西北军,都是为了复国?”
云崇青紧锁的眉慢慢舒展:“许辅国公府的倾覆也与他们有关。四大铁帽子公侯,灭了一个,其他三家心里能安稳吗?”越捋他越觉合理,逻辑上也连通。“潜入中原,总不会是单枪匹马,邵氏很可能是随之而来。”
“在大雍近百年好日子一过,邵家未必想再犯险,可底子不干净,又不得不听命于姓冠的。”温愈舒看夫君的眼神更热烈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冠、严?完,藏首在寸心里。“严”,颜。完颜氏?
仰首将杯中酒饮尽,辛辣穿过喉。莫大山把杯按在桌上,双目中怒焰熊熊,但心却异常沉定:“不能轻举妄动。若崇青怀疑对了方向,那为我山河不被胡虏铁骑踏破,咱们一定要小心摸查,力将他们连根拔起。”
崇青以前就没误断过,这回…他希望是错的,背后生凉汗。
“这事咱们得跟沐宁侯府通声气。”记恩说完,大口喝汤,他要压压惊。上有老下有小的,谁他娘都不敢想战乱。
被猜测的冠南侯府,这会也不痛快。隽鹰堂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冠文毅背手立在后窗边。今日陪着他的不是伯仲,而是方从南境赶回的次子冠岩骁。
“你说乌家人全死了?”
“是。”长相不同于父亲,冠岩骁身姿修长,五官阴柔,更似其母。
“会不会是刁家?”
“刁家也许在查辅国公府肉傀儡的事,但他们没这样的手段。那些死了的乌家人,仅一夜肠穿肚烂,身上爬满虫蚁,死相却安详。”
冠文毅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收紧:“这是巫族的手段。”
“爹,”冠岩骁吞咽,迟疑两息言道:“会不会是巫族长悦离?”悦离最恶的就是族人掺和朝廷党争。乌家炼制的肉傀儡,颠覆了辅国公府。
不管是不是悦离,冠文毅都希望此事到这为止:“死了也好,以后辅国公案也无对证了。”南境蜀地,他再不想踏足。“明日起,为父年前就不去早朝了。”
“为何?”
“皇上国库吃紧,盯上陈昱之之女陈溪娘的死了。”
明白了,冠岩骁蹙起一双柳叶眉:“爹是怕有人提薛家案?”陈家一贩卖私盐的,都能敛财大几十万金。薛家偷采银矿,祖父才上交朝廷不到三百万两银。
冠文毅轻吐气:“皇帝新提的左都御史冯威,确实难缠。”
“要不…让落桑想想法子。”
“没用的。若冯威还在江寕,咱们动手除去轻而易举。可现在京城,不能了。等等吧,这根硬茬留给现王拔。”
“他有这个能耐吗?”
冠文毅老眼一阴,迟迟才道:“会有的。”
与冠南侯府仅隔三条小街的温家,因着陈溪娘的案子,也正不安。尤其温老夫人曾氏,心里惶惶,坐立不对。想着人去将老爷从骚狐狸那叫回,可又没那胆。当初给朗氏那碗汤,她是先斩后奏。
现在好了。朗氏娘都死了多少年了,竟又被翻出来,还由大理寺经手查。她是真怕朗氏生的那小贱蹄子,不管不顾什么都往外说。
“老三个孽子,害苦我了。”
要听她的,小贱蹄子坟头草都枯两茬了,哪会有这一出又一出的。
次日早朝,大理寺卿沈益上禀:“皇上,臣昨日已请三位太医为常汐、常河、韦阿婆诊脉。确如冯大人所呈,那三人内里均有大损。另,臣调取了谷晟十二年的南泞私盐案宗。以案宗上字迹为准,请大学士谭立弥,对纳征册上和嫁妆册上陈昱之签字进行比对,确是出自一人手。”
这就确定了纳征册、嫁妆册无作假。皇帝很满意:“账本呢?”
“账本上字迹,与云修撰妻子着常汐上交的一本陈溪娘手抄诗集进行了比对。没有错,账本就是陈溪娘记录。且所用的纸,与诗集装订均出自西平惠诚书斋。那惠城书斋五年前已经关门。”
皇帝轻眨眼:“那就提审吧。”
“是。”沈益应完,没有退回文官队列,犹豫着,因为常汐、常河、韦阿婆还交代了一事,余光瞄了眼温尚书:“皇上…”
“怎么,还有朕不能知道的?”皇帝冷脸。温垚心高提,可万别是…
“皇上,”太和殿里,沈益也不敢有所欺瞒:“常汐说朗韶音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走了,是因其在月子里喝了一碗丈夫温棠峻送的汤。”
温垚闭目,耳边嗡嗡,老泪滚下,睁开眼不等皇上问,就走出列咚一声跪地:“污了皇上耳了,此事实乃臣家门不幸。”
这是承认了?百官惊诧,朗韶音走了十二年之久了,温家咬死不认,没证据旁人也无法。温愈舒总不至于去告亲父。难道…是被拿住了把柄?
藏污纳垢,皇帝嗤笑,他的一些大臣后院当真是比他的后宫还阴暗。
“皇上,一切错都在臣。谷晟二十一年,臣依皇令南下巡查河道。途经西平,偶遇外出去庵里为母祈福的朗韶音。当时臣就觉,那个孩子是个清明人,品貌与臣三子十分登对,就打听了下…臣真的不知臣三子心有所属,好在他成亲后与朗氏也和和美美…
曾珍新寡,臣妻接她来府里小住…朗氏察觉曾珍心思,就将计就计,溺死了曾珍。臣妻恨极,隐忍着等到朗氏生产,煮了一碗汤,让三子端去给朗氏。臣三子以为他娘看在孙女份上,揭过曾珍那事了,便欣喜地将汤端去喂了妻子。
朗氏喝了汤,恶露不尽,又犯恶寒。臣与三子寻遍名医,也就只能保得她六年余。皇上,臣深愧啊!”
沐宁侯冷嘲:“温尚书府上铁石心肠的人还真不少。”拱礼上奏,“皇上,愈舒至今仍见不得瘦弱,皆因其母苦难。温尚书只说保了韶音六年余命,却没讲这六年余,朗韶音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侯爷,罪都在我。我若早知棠峻有心悦之人,绝不会误韶音。是我的错。”温垚连连叩首,只不晓这头是向皇上磕还是向九泉下的朗韶音。
老狐狸。沐宁侯不理,继续说他要说的:“当年为保幼女日后,韶音决意生前给温棠峻抬平妻。就是因此,邵家留意了她的行踪,上门拜访又请了她家中做客。为万全,邵家还重金求了和春堂老大夫给韶音断病。
皇上,太医院江太医应该清楚韶音的病症。曾珍的死是自己招的,咎由自取。朗韶音何其无辜,竟生生被折磨死。她弥留时,温曾氏还扣着温愈舒学规矩,要的就是叫朗韶音不得好死。
最后也如温曾氏的愿了,朗韶音五脏衰竭,大吐血,死在了她不满七岁的女儿怀里。没了朗韶音,温家还是照样过着欢喜日子。
原配死得那般惨烈,温棠峻新娶,三年抱两,一点不耽搁。就这心肠,比之张进都不弱半分。”
莫名被伤及,张方越也不敢回驳,只当自己没听见。
温垚额上已见血,但皇帝却不同情,转眼瞧了瑛王,见他面上无异,便收回目光。旁的也就算了,只温曾氏利用儿子,毒害刚生产的儿媳妇,确是太过寒凉了。
“剥去温曾氏二品诰命。朗韶音煎熬六年余,活罪受尽。罪魁祸首却享尽福寿,不止朕意难平,情理亦不容。温爱卿也别磕头了,留着劲儿送温曾氏去枯月庵吧。传朕口谕,让枯月庵枯守主持好生教温曾氏修行。”
枯月庵是罪妇苦修之地,皇上是也要曾氏不得好死。温垚只敢迟疑两息,便叩首:“臣遵旨。”
皇帝犹不满:“曾家教女无妨,酿成悲惨。方达,你去趟坤宁宫,让皇后赐下《闺范》、《四德》、《诫言》,送去曾家。”
“是。”
瞧瞧,皇上这二十五万金的买卖做得多体面。文武都受教了。
冯威走出:“皇上,朗韶音被如此亏待,勐州谢家、西平朗家却无人过问,这也合了他们想要陈溪娘、朗韶音母女死的心。”
又绕回来了,百官噤声。
早朝结束不过一个时辰,陶舀胡同便闹出了声。温曾氏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别看她上了年纪,到了这境地,也是拼死挣扎,嚷嚷着要见皇上要见皇后的,几个婆子都摁不住她。
温棠啸、温棠峻闻讯赶回,除了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要送母亲去枯月庵的是皇上,温家能免于难已是万幸。
“放开我,你们这群贱婢,不许碰我…”温曾氏在地上打着滚。温垚已经换下官服,就站在丈外,蹙眉含泪看着。
才多少日子,邵瑜娘脸上岁月显然,这会正拿着帕子摁眼角,唇紧紧抿着,勉力压制欲上扬的嘴角。终于…终于叫她等到了,从今儿起,老虔婆再也磨搓不了她了。
一辆马车拐进陶舀胡同,缓缓驶向温府。不多久,听到嘈杂,车中温愈舒将最后的一点豌豆酥放进嘴里,抽了帕子擦了擦手。马车停下,眼眶红着的常汐先一步下去了,搬来凳子。
温家一行,除了在大闹的温曾氏,其余几位都注意到来人了。下了马车,温愈舒好好打量起周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目光终落定在温府门匾上。离得老远,她都能闻到那股腐朽味儿。
见着女儿,温棠峻藏在宽袖中的手握得更紧。观她面色红润,打扮比闺中时要鲜亮,便晓过得不错。只面对他们,她的眉宇间门依旧凉薄。
邵瑜娘也不擦眼泪了,死死抠住帕子,指甲深陷进肉里。她们四年没见了,自己好好的日子全被毁尽。娘死,儿子看不着,夫君不进她院成了常事。再瞅那孽障,姿容更胜从前。她看不得…心揪起,一抽一抽地疼。
“舒姐儿。”温垚愁苦,嘴角却扬起:“好…你过得好,祖父还欣慰些。”
是吗?温愈舒不信,今日来这地儿,不为别的,就是想送一送她威重的祖母。移步走近,下望着瞠目瞪她不再撒泼打滚的老妇。未免狗急了咬人,她也没靠太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大家出身该最懂这个理儿了,怎么竟学起了您最不屑的乡野村妇了?规矩呢,是忘了吗?”
听着幽幽语调,温曾氏目眦欲裂:“你个贱种,我要去皇上那告你。都是你害我,你个不孝的东西,该下阿鼻地狱…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恶鬼投的胎…”
转眼迎视温棠峻,温愈舒婉笑:“父亲上辈子到底积了什么福,真是幸运!讨厌的人,都不用你出手,就一个一个的没了。不过您也别高兴太早…”抬首上望,“苍天白日的,恩怨情仇终有结清的时候。”
他倒希望那天早点来。温棠峻拳都快被握崩了:“你回去吧。”
“好。”温愈舒又回首看了眼温府的大门,全不在意冷冷盯着她的邵瑜娘,淡而一笑,回了。亲眼见证他们过得不好,她就放心了。
“你站住。杀人偿命,朗氏就该死。”温曾氏踹开伸手过来的婆子,爬起就要去追人,又哭求:“愈舒,你去跟皇上说,你娘不是祖母害死的,是她自己容不得人啊…放开我…”
几个婆子趁势一拥而上,将温曾氏捆了。身后叫骂不绝,温愈舒连头都没回,唇角渐渐扬起,笑容灿烂。邵瑜娘眼眶都红了,两腿不听使唤地追上:“等等,舒姐儿,母亲有话要与你说。”
温愈舒脚下不停,但无奈人家腿挪得利索。到马车边了,人被拦下。
“有话就说。”
邵瑜娘急喘着,缓了一口气,忙殷勤道:“你成亲也一年余了,怎么还没消息?会不会是以往不经意…落了寒?”
“落寒不也是你们磨搓的?”常汐现在可不怕温家,一点好脸不给。
一个下人罢了,邵瑜娘眼里没她:“云修撰是家中独子,子嗣上肯定注重。我看还是请个大夫给你调养调养。太医院江太医与我娘家有点交情,你这若需要,我就觍脸求一求。”
什么觍脸?只不过是提点她罢了。欲要江太医看诊,沐宁侯府有这脸面,哪需温家拿交情去请?温愈舒绕过:“不用了。”只想江太医害她,怕是有点难。
邵瑜娘跟上两步:“体寒的毛病,不能疏忽了,要尽早看。”
上了马车,温愈舒幽叹一声,待驶离那地儿,轻语讽道:“人心坏了,总想着作恶。都什么时候了,她不会以为皇上只是处置了一个老妇,伤温家不重吧?”
“一天到晚,眼里心里都只在算计着害谁。”常汐嗤笑:“您能指望她能看着多远?”
温愈舒侧首挑窗帘,望向窗外。温家男人可真出息,坏事了,全是推女眷出来顶,一点气性都没。温垚也该想想,落得今日境地究竟错在哪了。帝师门第,能经得几回败?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