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过,鼻间含醉的幽香变得若有若无。沐晨焕看着她进屋,看着门关上,手指勾缠起玉扣,上面还留有她的温热。细细捻,似想捕捉得更清晰,眼底疑思渐浓。
她是在吓唬他?思及之前拥在怀里的僵硬、战栗,不由蹙眉,今晚自己确实吓到她了。放开玉扣,回身望高墙,屏气凝神细听,片刻后转头看了一眼东厢,不再停留。
云从芊一夜多梦,梦中光怪陆离,她慌忙地跑,穿过野地进去大山深谷又投进河流,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在追她,只知极可怖。慌不择路地逃,不晓得逃了多久,再一次跌倒后她终于爬不起来了。害怕、恐惧充斥鼓胀着身心,无力的两腿胡乱地蹬着。
就在无形的巨手快要扼上她的喉咙时,她臂上一紧,被一股力道拉离了险境。眨眼间天地变样,她一身大红喜服端坐床上,有男子缓缓走近。看不到面貌,只坠在玉带下泛着荧光的玉扣极惹眼…美目徒然大睁,一拗坐起,云从芊急喘,额上汗珠滚落,顺着颊下流。
她发梦了,梦的最后…荒唐的画面尚清晰,红艳迅速爬上两腮。要死了!她还能再出息点吗?
外屋强大娘隔着帘轻声唤道:“五姑娘,卯正了,该起身了。”
轻嗯一声,云从芊又心虚地大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定了定心神,深吸长吐几回,强迫自己别再胡想。抬手抹下巴上的汗,不禁抽气,五官紧凑,竟生面疱了。雪上加霜,难受得泪都汪眼里,缓了好一会才掀被下床。
“大娘,给我送盆水进来。昨晚喝多了酒,夜里出了一身汗。”
“行,奴婢这就去给您端。”
听着脚步声渐远,云从芊长舒一口气,憋回泪意,想到什么,又生恼怒,恨恨地小声嘟囔:“都怪他,以后再见着,我要还给眼神,就…”咬牙曲起两指,威吓似的朝向自己的眼睛。
早饭时,云崇青发现他貌美如花的姐姐神色不佳,周身散着一股冲人的怨怒,目光定在其下巴尖上那粒新生的小粉痘,表示理解。
“一会娘给你煮碗凉汤,你喝了,咱们再去孔贤庙。”王氏冷瞥了一眼不敢吭声的丈夫。由着姑娘喝那么多酒,现在火气冲上脸了。
云禾倒是想安慰闺女,但从哪安慰?长面疱在姑娘家家看来,就是天大的灾。
“大芊姐,”记恩眉头皱得死紧:“我酿的红莺酒有养颜之效,你这样…感觉像砸招牌的。”
“吃你的。”云从芊一筷子给他夹了两春卷。
“你肯定是有糟心事,我酿的酒我最是清楚。”记恩转过眼瞧了瞧他云大婶子,见面色红润,眼波清明,是愈加肯定。
“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了吗?”
怎么感觉有点恼羞成怒?云崇青抬眼看向他姐,这是被记恩踩着尾巴了?记恩不在意她的语气,低头吃春卷,慢条条地说:“你承认就好,反正问题不是出在我的酒上。”
云从芊狠了他一眼,又给夹了三只汤包:“多吃点,别让嘴闲着。”
酒坊的事已经谈得有鼻有眼,有爹帮手,没多少要烦心。云崇青敛下眼睫喝鱼片粥,五姐十之八、九是在忧虑以后。算算距离五月初十也只五十来天,她就十七了。
拜完孔贤,记恩又绕去了东凹沟,静站了一会,然后便随着云禾一家下山了。因着卢家姑娘那茬,马车没在孟籁镇停留,直接回了土地庙。离开三日,土地庙周遭散着落叶,庙里香案上供的瓜果已经不见了。
记恩去了趟后院回来,面上很不好,不过也没说什么,只快手收拾了东西,拿去车上:“云大叔,你们到西头官道口那等我,我去祭拜下我师父和爷爷。”
“好,你也别急。我们今晚赶到十里庄就行,时候还宽裕。”没见两坛红莺酒,云禾便知酒是没了。土地庙不好上锁,一些个人也是真不见外。
上午强大娘在士子山客院厨房做了不少吃食。王氏挑拣了几样,装入食盒:“拎上这个去祭拜,让他们放心。”
“多谢婶子。”记恩眼眶泛红,抖着手接过。
坐马车上的云从芊,隔着窗子道:“你十二岁了,虽吃得多,但也是半个劳力,又有门手艺。现在谁家认了去,都不亏。你可别耳根子软,别人放下身段讲几句好话,你就真以为他们诚心待你。”
“我清醒着呢。”记恩抹了把眼,抽了下鼻子,他又不痴:“青小哥儿,能借你纸笔一用吗?”原他是打算拜祭完师父和爷爷,再走趟里长家。但庙里遭了贼,他突然觉没那必要了。
“可以。”
记恩走得静悄悄,等石家屯发现土地庙留书时,已是三天后。那会云禾一行都快到庄子了。
拾月庵的香火如云崇青所说,很旺盛。为了抢头香,他们在庵门山脚下留了一晚。翌日小雨纷纷都没能拦住王氏,一家按计划徒步上山。好在山不高,又是环山路,不难走。
轻风带雨,绵绵长长。虽撑着油纸伞,但到了山门口,几人身上也已见湿。
庵门的小尼,听说是来上香的,便了然,右手竖于胸前:“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若求头香,今日不宜。半个时辰前,一位小施主已经点了。”
“点了?”王氏面上露了失落,转眼东望,这天才麻麻亮。早她半个时辰,那不就是寅正左右到的山顶?顶着落雨又如此早,可见诚心。
云从芊不在意是不是头香:“来都来了,咱们进殿吧。”拜,也仅是份寄望。她的终身,早已在邵氏掌心里握着了。
“万事万求,贵在心诚。几位施主请随贫尼这边走。”
“有劳小师傅了。”事已至此,再追头香已无意义。王氏领着闺女在前,云禾带着云崇青和记恩缀在后。到了宝殿,见观音莲座下供奉着一本经书,几人有不解。
不用问,小尼便出声为他们解惑了:“那是之前上头香的小施主为母所供。”
无需多问,王氏已知其中存了颇多苦痛。收敛心绪,领着女儿来到蒲团处,接过点燃的香,跪下祷告。
殿中香火重,不觉呛,倒十分宁神。上完香,添了香油,免不了要到侧殿求根签。云从芊得了签,一家围着看。
“千里姻缘一线牵。”王氏挺高兴,但还是想找人开解。云崇青却觉没那必要了,仰首笑看他姐:“有缘千里来相会,也就是你的正缘跑不了。”中国人拜神,合心的就信。今天他们没白遭罪。
记恩重重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前看是他,回头也是他。婶子,大芊姐的亲事,随缘即可,不需多磨。”
“谢你吉言。”王氏心情更舒畅了。
“不是吉言。我师父守了那么多年的土地庙,该懂的都懂。千里姻缘一线牵,前看是他回头也是他,绕不过去。”
这孩子说话真耐听。王氏欢喜地就好似女婿已在脚尖前站着了,让闺女仔细收着签,又拉着丈夫再去添点香油钱。自家得了好,连带着为供奉经书的“小施主”也求了求。
心满意足地出了宝殿,一行随小尼往厢房。既然来了,总要用顿素斋。
禅院落尘小居里,一梳着丫髻的女童,跪在园中菩提树下,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圆脸嬷嬷撑着伞,替她挡着细雨。六个粉衣丫鬟都俯首跪在丈外,陪着。
似扇的眼睫带湿,女童发干的小口微微开合着,无声背经。背完一遍,三叩首。想再继续,身后传来轻咳,立马睁开眼回头看去,见来人,忙爬起相迎。
“娘。”
来人正是与沐晨焕于孟元山筱山亭里谈话的温朗氏,大概是身处庵门,面上妆淡。眼下青色浓重,唇发紫乌,病重之相显然。抬手揽住小步快走来的囡囡,瘪瘦的拇指轻抚过她的长眉。
“雨天就别跪了,若是不小心受凉了,娘得心疼死。”
女童紧抱住她娘,仰起肉乎乎的小脸,一双柳叶眼泛着红:“树芽儿晨起用了两碗五谷粥,一块香煎菜饼,两只花菇包,身子很健壮,不会受凉。娘安心,树芽儿会好好珍重己身。”
“一路来,你求了这么多,神佛早就清楚你的心意了。咱们别再求了好吗?”温朗氏鼻塞,她的痴儿啊!
“不,我要求。”女童眼里生泪,倔强地哽声道:“既然都知道我求什么了,那我再使劲求一求。神佛仁爱众生,只要我诚心诚意,他们一定会顾念我。”
强忍着喉间的痒,温朗氏捧着女儿的小脸,试图说服:“可娘的身子…”
“树芽儿不要听。若求尽满天神佛,都不能留住娘。那树芽儿从此再也不信不拜神佛了。”女童呜咽。
“咳咳…”
落尘小居外,一行经过,恰好听闻稚语,之后重咳锤在心。王氏面上喜色淡了,幽叹一声。尘世最苦,不外乎父母丧子女幼,黑发逝在白发前。
“阿弥陀佛。”小尼哀色。
小居内重咳不歇,云崇青垂目轻吐息。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求渡亦自渡。树芽儿,树木初生的嫩芽,生机勃勃。虽萍水交错未逢面,但他由衷地祝愿树芽儿,向阳而生,不惧风雨,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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