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一家四口在说着出游事,其乐融融。那头合颂院钟氏离开后,齐氏冷目独坐一刻,才起身去内室。伺候在一旁的常嬷嬷跟上两步,便被打住。
出去走动了一圈,云忠恒也有些疲累,此刻正合衣倚靠在床头,闭目假寐。听着珠帘动,知是老妻,也未睁开眼,仅是将被往上拉了拉。
见老爷子没脱外衣就上了床榻,齐氏眼里浮出一丝嫌色,只瞬息即散,微抿的唇口放松开,幽叹一声愁道:“身强力壮时,妾身劝您要顾及些身子。您不乐听。现在好了,一病半月,受尽了罪。”
将帕子掖进袖中,淘了方巾,走到床榻边坐下,拉过老爷子比树皮还皱的手来轻柔擦拭。
几十年了,云忠恒早习惯了齐氏的作态。年轻那会,还觉有妻如此,乃他大幸。如今回过头再看,确是他自作多情了。老眼睁开条缝,细细地打量起形色端宁的老妇。
他记得齐氏在邵府伺候的是…当时的邵家大少爷。也就是现今邵府太夫人那位已经病逝了快十年的夫君,邵隽和。虽不是贴身侍婢,但在主子跟前也非无名无姓。
“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闻言,齐氏婉笑:“有您这话,,妾身再辛苦也值得。”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怎么觉着话里有话呢?换了只手,继续仔细擦拭。“此回病好了,您得谨心着点儿。妾身一把子头发虽然见白了,但还没白透。您得陪着妾身接着过。”
反手握住她仍柔软的手,云忠恒浑浊的老眼里溢出笑,拇指捻着她光滑的手背:“安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一人的。”
齐氏敛下已稀疏了的眼睫,眸底沉沉,泪花扒上眼睑,扬起的嘴角渐渐下落,迟迟才哽声道:“那就好,也不枉我伺候了你一辈子。”抽回手,将方巾递给俯首立于床尾的管事,拉了袖中的帕子出来,去拭眼泪。
“今儿您在里屋躺着,大概也有听到堂室里的吵声。老四和老三家的在咱们的合颂院,妾身眼看着呢,你一句我一句,针锋相对。您是不晓得,妾身心里被刀剐一般。”
云忠恒配合着叹声气:“老三家的嘴上没个把门,不分场合明里暗里总把嘴往老四命根头上放。老四那性子,你当娘的还不清楚?但凡他心头上长两心眼,我也不会叫他一直死守着铺子,看账。”
“您啊,就偏着老四吧。”齐氏不快地撇过脸:“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云麦、云禾、云粱三兄弟,您最欢喜的还是老四。”
“我喜欢他什么?是老三处事不够玲珑,还是老五不能独当一面。三兄弟里,就他最没出息。”
云忠恒甩脸子。之前在白鸭河边,他说一句,那小畜生…也不小了,呛上十多句,就差指着他这做老子的鼻子骂奸恶。畜生也不想想,他苦心孤诣为的都是谁?
“平心静气。”齐氏伸手过去轻拍老爷子的心口:“老四有自个的小心思。没小十二的时候,他就一闺女,又死活不肯纳妾。没的奔头,他哪来的劲儿去挣前途?人也就越发不知收敛。等有了小十二,哎……”
话未言尽,但云忠恒已知其意,冷嗤一笑:“由着他吧,真当青云路是好上的?也不扒大两眼看仔细,若科举容易,那岂不遍地是书香人家?”
“就是这个理儿。”齐氏忧心忡忡,语重心长:“今天上午带着重礼去拜见,又被人请出来了。老三家的说来我听,我都替他躁得慌。可是自己亲生的,能怎么办?还就真由着他没头苍蝇似的瞎撞?”
“不让他瞎撞,以后青哥儿出息了便罢,否则定是要怨恨咱们。”云忠恒想叫齐氏别管,可话不等出口,齐氏这就说道:“妾身已经想过了,您这次抱恙没能与长兄去府城拜见,有失礼数。等仁哥成亲后,怎么也要去一趟。”
闻言,云忠恒放在被上的右手一紧,但很快又舒展开来,面上无异还很是认同地点了点首。
“到时妾身与您一道,除了仁哥儿夫妻,再把芊姐儿和小十二也带上,一并给太夫人瞧瞧。”齐氏眉头紧锁,目光沉定:“这回妾身也拿大一次,豁出脸面求一求太夫人,让小十二给她磕头,求她老人家允小十二进邵家族学。”
云忠恒右腮鼓动了下,吞咽口中气:“为难你了。只老四就那么一支独苗,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着,恐不会同意青哥儿少小离家。”
“那怎么办,就让他胡来?”齐氏怒容:“这一次次地被请出来,别说云家的脸面了,邵氏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邵氏的脸面?云忠恒紧抿着唇,双手交叉,两拇指来回搅动。
“就这么着。正好邵二爷屋里七少爷,年岁与小十二相当,性子却不比小十二稳重。有小十二伴着,想来也能慢慢沉静下来。另,朝暮处在一块,情谊深厚了,他日七少爷也不会亏待咱们小十二。”
齐氏有几年没去邵府了,她怎么会知道邵二爷膝下七少爷性子如何?云忠恒思索,看来正如他所猜测,有人已经将青哥儿的情况通到邵府了。那么是齐氏…还是陈夫子呢?
应该是后者。齐氏虽识几个字,但还没本事断出青哥儿资质。他也清楚,不止云家家学夫子是邵家人,其他几家也一样。
到底是高门大户,釜底抽薪这套耍得高明。把住了家学,就等于是掌握了一家男子的品性。厉害,太厉害了!他不得不服。
让青哥儿去给邵家孙做伴当,这是想将青哥儿打入贱籍?云忠恒喉头滚动,强压着心口起伏,平复激愤的情绪。就算青哥儿不入贱籍,他师出邵家族学,日后哪怕是出息了,亦难翻出邵氏掌心。
天地君亲师,违逆不起啊!齐氏大概已经忘了,青哥儿是她亲孙。这到底属奴性未脱,还是她的心思一直都未离开过府城?
云忠恒不欲再去想,他这半个月是白病了:“说这些没用。青哥儿的事,老四不点头,我与你都做不了主。刚在白鸭河边,我已经叫他近日带孩子去北轲庄上见管事了。咱们云家扎根在商,青哥儿不会是例外。”
老爷子终于管上老四了?齐氏有些意外:“他愿意。”
“跟我吵了两嘴,我把其中的理儿掰开说予他听。他性子憨直,但不是傻,能不知道利害?”云忠恒慢慢合上眼:“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铺子就那么十来间,晚了,还能有落下的?”
齐氏盯着老爷子,品着他面上的神色。
他估计要对不住老四了。云忠恒知道齐氏在看着自己,芊姐儿这步棋…势必得要走。
因着要出行,次日一早,云崇青在读完《思齐》、《灵台》、《下武》后便往从德堂去。到时,从德堂里只坐了四个小萝卜头。见着他,纷纷起身拱礼,唤十二叔。
“都坐吧。”
走去自己的位置,云崇青放下书袋子,屁股才沾垫子,东哥家的喜安便到了。喜安比他大三岁,是喜字辈里的头一份。不过多亏了陈夫子,其待他可不热络,至多也就是辈分上的客道。
“十二叔。”大红发带绑髻,少年面上恭顺,只心智还不够,尚不能将情绪收敛,狭长的双目里泛着冷。
云崇青颔首:“今天不去铺子?”
“下午过去。”提到这个,云喜安抑压不住得色,略带挑衅地看进他十二叔清澈水亮的眼眸里。
轻嗯一声,云崇青便不再多话。
又是如此。云喜安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着火,只发泄不得,僵硬地走到后一张小案盘腿坐下。不直面相对,他放肆地恨恨盯着前方那个饱满的后脑勺。娘暗里总说十二叔是书呆子,可他却知道夫子喜极了十二叔。
思及上回因常缺课被训时,夫子所言,不由双目一暗。明明他才是云家嫡长孙孙,十二叔仅是个板着脸装相,混吃混喝的主儿。凭什么讲其诞在云家,乃云家祖上积德?
云崇青不理背后的“芒刺”,翻着《孝经》。等了一刻,人来齐了。又一盏茶工夫,慈眉善目的陈夫子走了进来。堂下小儿,一齐起身拱礼:“先生好!”
轻抚打理得精细的寸长灰白须,陈夫子到高台长案后坐,抬眼便可见面目平静的云崇青,心里懊憾。此子若非出自云家,他定倾囊相授。可惜了……
“都坐吧。”
讲了两刻《孝经》,就让学生自己体悟。下学时,云崇青落后一步,道明请假之事。陈夫子露不解:“要去北轲庄子?”
“是,祖父之命,父亲得从。学生也想借机赴名川大山游历一番,看奇形怪石,尝山泉水,登高峰,凌众山之上。更想去汉东石亭里坐一坐,煮一壶茶,然后上士子山寻孔贤迹,悟圣者道。”
名头在外,他倒也无需藏拙。云崇青很清楚读书人孤高自诩目无下尘,也是个大弊。正好他性子不活跃,作清高容易。
“你读书用功,课业上本就比学里其他几位超前。请个十天半月倒也无妨。那就去好好领略,也代先生我多看几眼秀丽山河。”
十三这日,天还未亮,云潭院便有了动静。一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出了云家地。如王氏所忧,他们才走两刻,钟氏便闹去了合颂院,淌的眼泪都湿透了帕子。
“爹娘,老四一家什么时候不好去北轲,非要挑这点上,不是在啪啪打我们三房的脸吗?仁哥儿是他亲侄子呀,他做样压谁呢呜呜……”
昨晚上,老四沉着脸来合颂院知会时,可没提到连王氏和芊姐儿也一块。齐氏转眼看向老爷子,苦笑着说:“他在跟您堵气,一家全走,也是告诉您,他这口气不顺。”
“随他吧。”云忠恒不在意,拧眉让钟氏别哭了:“离仁哥成亲还有三月时日,老四一家又不是走了不回来。老三在外跑商未归,你一大早的闹,是想霉谁?”
钟氏噎住了,紧抿着嘴抽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昨天小区发了粽子,心凉透了,苦哈哈地笑……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