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我换了身夜行衣,将我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擦拭得寒光凛凛,塞入靴子一侧,那匕首名为鱼肠,是我十四岁执行第一次任务前姬略赠予我的。我一直想在刀柄的尾孔处挂些东西,只是苦于不知该挂何物上去,便至今空空如也。
趁夜飞檐走壁的感觉实在是很好,只是我的轻功着实平庸,多亏我是个女子,身量娇小些,否则怕是难以腾空而起。夜色漆黑如墨,只有夏月绕过薄云的遮蔽时过于皎洁了些,我片羽落地一般悄无声息地潜进我要杀的那冤大头房内,虽说我与他无怨无仇,但我并不会因此手软,因为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因为我只忠于折砚楼,因为折砚楼只杀该杀之人。
匕首的寒光一闪而过,一如往常解决得干净利落,我拉起床上的帷幔将手中匕首擦拭干净,复又插回鞘内置于靴侧,转身欲走时,却见面前站了个垂髫小儿,我心下一惊暗叫不妙,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将床幔拉上遮住了里头的一片血光。
再回过头时,只见他极为害怕地慢慢后退,可这一退,便不小心将身后的花架撞倒,上头搁的瓷瓶应声而碎,睡在外室守夜的下人登时便醒了过来走进内室查看,我连忙打开窗子翻了出去,只听见后面有人喊“抓刺客”,以及孩子的哭声。
面前倏然赶来了许多人堵住了我的去路,不得已只好与他们缠斗起来,只是双拳难敌四手,难免逐渐落了下风,再耽误下去恐怕更是难以脱身,正想着,右腿却蓦地被一剑刺破,登时血流如注,我吃痛,一个趔趄,举起匕首将剑砍断,拼劲浑身力气逃离那些人的追杀,满心想的都是今晚这条小命倘若交代在这了,未免也太给折砚楼丢人。
好痛啊,我感到浑身的血液正从伤口处一寸寸地流失,便从衣摆上撕下几块布条,咬了咬牙,用布条将伤口边上用力绑紧,然后猛地拔出腿上的断剑,我不由痛叫出声,眼前登时一黑,仿佛心也连带着揪痛,然后将伤处也用布条紧紧地包裹住,清晰而剧烈的疼痛令我有一瞬的清醒,然而清醒过后便是逐渐失去意识,浑浑噩噩中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折砚楼,甫一回去便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过了不知多久,感觉到有人将我抱了起来,不知是这人身上凉凉的,还是我正在失温,费力地想睁眼看看,只见皎白月光下那人下颌分明,逆光看去恍若神祇,我这是死了吗,否则为何会看到神仙?也不对,杀人偿命,我死了该下的是地狱,怎么会见到神仙呢。
被放到床榻上时,我虽然意识不太清醒,但还是看清了那人就是卫珩,我听见他轻声说了句:“冒犯了。”随后抬手覆上我的伤口,伤处传来冰冰的触感,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很是舒服,似乎很快便止住了血。
到家了,到家了就好,迷迷糊糊地这般想着,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很多梦,梦见幼时顽劣不认真练功,梦见姬略受伤回来我替她包扎,梦见我在百虫窟苦苦挣扎,可那痛感又似乎十分真实,还梦见我正被烈火狠狠炙烤,突然间有什么冰凉的物什贴了在我的脸上。可这似乎并不是梦,半睡半醒间意识到原是我发了高热,是卫珩将手放在我的脸颊上,他身上散发的寒气仿佛能将我浑身的热都驱散,令人不觉间便想再靠近些。
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卫珩坐在离床榻不远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卷《九州列传》正细细看着,这是……卫珩的卧房。
头还是有些昏沉,我皱皱眉,正欲起身,却忘了腿上的伤,登时痛得吸了口凉气,卫珩抬眸看向我,见我醒了便朝门外唤了声“图珠”然后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来。
“属下愚笨,办事不力,恳请楼主责罚。”我忍着疼痛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低头认错。
图珠这时端了放着些吃食和一碗汤药的雕花托盘走了进来,卫珩示意她将东西放在一旁桌子上,然后便让她退下了。
“责罚?”卫珩拿起一个软枕垫在我背后,继续道:“这任务可是我指给你的?可有失败?既没有,我便没有罚你的理由。”
说着,他将一碗温热的汤药递了过来,我双手接过,又听见他用有些揶揄的语气接着说:“非要说责罚,那便罚你喝完这碗药不许吃蜜饯吧。”
我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这算什么惩罚?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我闻所未闻。只是还是仰头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卫珩将我手中的空药碗拿走,从袖中掏出一团物什,是用块帕子包裹起来的不知何物。我疑惑地接过来将那块帕子打开,却见里面躺着几块色泽金黄的蜜饯海棠。
“不是说不许……”
“吃东西吧。”愣怔间,卫珩已经将一碗清粥递了过来,我却只顾着发呆,连话也说不出了,“还不吃,是想要我喂你?”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眼中好像泛起了雾气,只好低头轻声说了句“不敢”然后捏了块蜜饯海棠放入口中。
真甜。
将那些饭菜吃完时,图珠恰好端着些伤药和包扎用的细布走了进来,卫珩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图珠将碗筷收拾好放在一边,然后坐到榻边讶异地看着我问道:“你哭了?”
我再也撑不下去,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抱住图珠的脖子,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你十二岁之后就再未哭过。”图珠一只手搂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从前襟拿出绢帕,边为我擦拭眼泪边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并不是我说的这般,折砚楼哪里会有怕死之徒呢?
图珠微微一愣,拍着我后背的手顿了一下,似是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咱们这样的人,不是一向如此吗。”
哭了一会,我才发现我身上的夜行衣早已被换了下来,鱼肠也不知放到何处去了,我想起身回自己的房中,毕竟这是卫珩的卧房,我一直睡在这里鸠占鹊巢,很是不合规矩。图珠却把我按住,十分了然地说道:“你的衣裳是楼主让我帮你换的,楼主说让你就在此处好好养伤,不必要的走动都免了。”
我正欲开口,她却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继续说道:“偌大的折砚楼,他堂堂楼主还能没了去处不成?”她一边说着一边查看我的伤口,将包裹伤口的细布打开,换上了新药后又取了新的细布重新包扎好。
“放心,一切有我。你仔细养好伤,便能早日帮我分担些。”我只好应下,所幸伤口并不长,不需要缝针,只是深了些,折砚楼中有许多药效极佳的伤药,卫珩又及时帮我止了血,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图珠帮我包扎好,扶我躺下,刚站起身就被我叫住:“图珠姐,可见到我的鱼肠了?”
她想了想,答道:“未曾见过,想是楼主拿去了,晚些见了他再问问罢。”
我心不在焉地答了声“嗯”,闻着萦绕在床褥间淡淡的栀子香,竟莫名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我从怀中摸出卫珩给我的包蜜饯的那方帕子,只见上头用银线勾勒出一个“珩”字的轮廓,笔画中的空当则用浅丁香色的细线填满,虽是很小的一个字,却绣地十分精细,“珩”字旁边还绣了两朵小小的栀子花,我抓着那方帕子,一向浅眠如我竟也不知何时又酣然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