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阳光下, 上清殿里依旧清凉，庭院四周环着寂静的湖泊，水气氤氲, 树荫下微风徐来，舒缓而宁静。
舜音坐在树下的美人椅上晒太阳, 正昏昏欲睡, 手里拿了一朵海棠花，在指尖把玩。
花明疏让人通传后走进来, 对着舜音施了一礼，神神秘秘的把周围的宫女和太监都遣了出去。
“怎么了？”舜音声音慵懒的问, 看她这副架势就知道她是有话想说。
花明疏开门见山道：“娘娘，你觉得小檀和琉铮怎么样？”
舜音一愣，睁开半阖的眼睛，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嗯？”
“臣妇得收回上次说的话。”花明疏神色惊疑不定, 压低了嗓音, “臣妇发现小檀对少将军可能不只是崇拜，说不定真的是男女之情。”
舜音稍微坐直了一点, 指了下旁边的位置，让她坐下来, “你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
小檀向来乖巧懂事，跟琉铮倒是挺相配, 只是舜音从来没把这两个人往一块想。
花明疏美滋滋的落座, 接着往下说：“臣妇……”
舜音白了她一眼，“你累不累？”
花明疏见四下无人, 笑嘻嘻换了称呼, “舜娘, 我发现小檀这两天一直在学做剑穗，偷偷编了几个好像都不满意，我猜她一定是想拿来送人的，你觉得她能拿来送给谁？”
舜音想起小檀那日拿着剑穗追出去的场景，神色间露出两分了然，沉默一会儿，微微迟疑道：“你问过小檀了么？这事可别弄错了，传出去对小檀影响不好。”
“我一问她，她就脸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问的多了连耳朵都红了，我就没好意思再问，不过我看她那副样子……八九不离十。”花明疏靠在旁边的摇椅上，轻轻晃了晃，“我就是跟你说一声，让你心里有个数，你如果不想让琉铮娶小檀，以后就避免让他们见面，好断了小檀的心思，我看婆母的意思是觉得小檀高攀不上，那天从宫里回去就训斥了小檀一顿，听说小檀哭了一晚上。”
“门第倒是无妨，琉铮和外公都不会介意此事，我又向来喜欢小檀，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若她成了我的弟妹，也算是亲上加亲，只是……”舜音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道：“她与琉铮年龄相差的有点大。”
花明疏不以为然，“差了八岁而已，墨崇书也比我大五岁，我觉得大有大的好处，知道疼人。”
“……”舜音弯起唇角，“有多疼你？仔细跟我说说。”
花明疏脸一红，不自在地抚了一下裙摆，“反正没有陛下疼你，墨崇书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的好听是温文尔雅，说的不好听就是个老古板，疼人也只会一本正经的疼。”
舜音眼中浮起促狭的光，揶揄道：“那你还想要多不正经？”
花明疏脸颊更红，说不过她，只能去挠她痒痒，舜音笑的花枝招展，好半天才从她的‘魔掌’下逃脱。
次日，舜音把琉铮叫进宫里。
琉铮最近日日带着小棣安和小馨宁到处玩，两个小家伙的心都要玩野了，今天被墨醉白勒令在书房读书，学最简单的三字经。
正值夏日，楹窗大敞着，院子里桂花飘香，小棣安和小馨宁读书的声音阵阵飘过来。
琉铮走进屋内，笑了一下，“他们俩是在比谁的声音更大吗？怎么读的一个比一个大声。”
“小孩子总喜欢比来比去的，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明白了。”舜音唇边笑意温柔，抬头望着对面书房里相邻而坐的两个小小身影，“其实我看到他们两个，总是会想到我们，如果我们能一起长大，说不定也能像他们一样，吵架、和好、争抢、团结……每天吵吵闹闹，却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其实我也是。”琉铮在舜音对面坐下，声音带着一丝怅然，“所以我总忍不住想要对他们好一点，想让他们的童年更无忧无虑，千万不要像我们一样。”
舜音又何尝不是，有的时候她觉得能生下这对龙凤胎，是上天对她的馈赠，让她可以弥补心中的遗憾。
夏风吹拂进来，窗外的湖水荡漾开波纹。
舜音递给琉铮一盘糕点，糕点是荷花状，看起来精致漂亮，花瓣呈粉色，心蕊是嫩黄色，带着荷花的清香。
“尝尝，我亲手做的。”
琉铮身体一僵，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糕点，如临大敌一般，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舜音用手里的团扇掩住唇，笑了笑道：“放心，我这次做的很好，宁宁都特别喜欢吃。”
琉铮松了一口气，拿起一块糕点来，“宁宁向来最喜欢美食，她若说好吃的，那必然是极为好吃。”
舜音莞尔，打趣道：“什么美食在她眼中都比不过肉包子。”
谁能想到大邺的小公主殿下，平时最喜欢吃肉包子，听说此事传出去以后，街上卖肉包子的人都比以前多了，店家卖包子的时候总忍不住说上一句‘此是公主最爱之美食，乃天下第一美味也’。
两人一起笑了笑，舜音想起正事，不疾不徐地摇着团扇道：“阿弟，你我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没有成婚的打算吗？”
“我未想过此事。”琉铮吃糕点的动作顿了一下，“前两年边关不太平，我总想等边关稳定下来再说，这两年边关太平起来，外公也催了几次，特别是此次回京之后，外公每回吃饭都要提起此事，其实我这几日也有几分头痛。”
舜音失笑，“那便把娶亲这件事提上日程吧，趁着你这次回京把婚事办了，也好了却外公一桩心事，外公现在年纪大了，一定很想看到你成家立业，我也希望能有个人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琉铮沉吟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对舜音道：“那便劳烦阿姊帮我挑选一位合适的人选，你和外公觉得行就行。”
舜音见他脸上神色从容淡定，没有羞涩也没有窘迫，明显还没有开窍，对感情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不由无奈摇头，“你娶回来的娘子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哪里能由我们来选，还是要合你自己的心意才行。”
琉铮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神情，“我相信你们的眼光。”
舜音转了转手里的茶杯，轻轻吹拂上面浮着的茶叶，抬眸问：“你觉得小檀怎么样？”
“小檀是何人？”
“就是上次去给你送剑穗的那个小姑娘，长得甜美可爱，性子也很乖巧，是我看着长大的。”
琉铮想起那天见到的小丫头，他记得小丫头当时一直低着头，还没到他肩膀高，说话的时候一直紧张地抿着唇，脸颊红的像苹果。
他微微蹙眉，摇了下头，“她太小了。”
外面传来一声东西坠落的声音，琉铮警觉的站起来，飞快走出去查看。
小檀站在门边，看到他惊慌失措的后退了一步，低头去捡地上的东西。
琉铮瞥了一眼，是一个浅蓝色的剑穗，剑穗上拴着一个玉质的平安扣，平安扣已经摔裂了。
小檀将剑穗捡了起来，头仍旧像那天一样低着，有一滴晶莹的泪落在上面，她缩了缩手指，偷偷用袖子擦掉了上面的水珠。
琉铮看着那滴泪，瞳孔微缩，猝不及防的一愣。
他抬头望去，小檀已经慌张的跑远了，跑到台阶上还摔了一跤，她似乎更慌乱起来，爬起来后就一瘸一拐的继续往前跑，连头都没敢回一下，看起来有点笨，胆子似乎特别小，经不起一点吓。
琉铮不用想也知道，她跑远后一定会偷偷的哭。
舜音走出来，看了一眼小檀跑远的身影，“怎么回事？”
冰兰快步走上台阶，低头站在门边，“娘娘，刚才小檀姑娘过来，说是袁夫人让她来给您送新鲜的脆枣，奴婢见您的房门和窗户都开着，便以为您和少将军只是在聊无关紧要的事，便没有通传，像往常一样让她进来了，是奴婢的疏忽。”
舜音明白过来，摆了摆手让她先下去了，此事怪不得冰兰，小檀经常来宫里走动，她这里又没有那么多规矩，这种情况舜音一般就免了她们禀报，刚才的事被小檀听去其实也无妨，只是小檀恐怕免不了会有几分伤心。
沉默的站了一会儿，琉铮忽然开口：“阿姊，既然你觉得小檀姑娘可以，那就她吧。”
舜音愣了一下，诧异抬眸，“你不是嫌她太小吗？”
“小……”琉铮抿了下唇，“就慢慢养吧。”
舜音看着他，倏然笑了出来，“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就……”琉铮迟疑道：“不太想看她哭。”
舜音被他这个理由逗笑了，不管怎么样，既然琉铮同意了，她当然是支持的。
琉铮和小檀的婚事很快定了下来，长孙雄得知琉铮终于肯娶妻后，笑得合不拢嘴，马上就派人到墨府提亲，小檀虽然疑惑，却握紧手中的剑穗毫不犹豫的点了头，墨家人没料到琉铮会看中小檀，在征得小檀的同意后，受宠若惊地应下了这桩婚事。
……
十月下旬，是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少将军长孙琉铮娶妻，帝后亲临，百官齐来祝贺，长孙府里张灯结彩，宾朋满座，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琉铮穿着新郎官的喜服，英挺清隽，脸上虽然不见喜气，却眉眼平和，带着几分游刃有余的气度。
舜音亲自帮他整理好头上的玉冠，眼中满是欣慰，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吉时到了，快去接新娘子吧。”
琉铮微微颔首，看着舜音，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两分紧张。
舜音抬手抱了他一下，“别紧张，从今天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做一个好夫君，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阿姊都会永远支持你。”
琉铮轻轻点了点头，舜音松开他，亲自将红绸挂到了他的身上。
门边冒出两颗小脑袋，声音一个比一个清脆。
小馨宁双手捧着脸颊，眼睛里好像带着星星，“舅舅好帅！”
小棣安在她旁边眉开眼笑，“舅舅好威风！”
琉铮被他们逗笑，紧张的感觉一扫而空，露出爽朗的笑容，抓了两把喜糖和金花生给他们，然后就出发了。
新娘子很快被接回来，舜音听着外面的鞭炮声，急着想去看热闹，可碍于她现在皇后的身份，只能稳重的坐在喜堂上，不能流露出过多的喜悲。
墨醉白坐在她身侧，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浅浅勾起，“走吧，既然想看，我们就出去看看。”
“不好吧……”舜音迟疑，她虽然很想出去看看，但怕有损皇后的威仪。
“没事。”墨醉白率先站了起来，指了指小棣安和小馨宁，“用他们两个作掩护，我们假装陪他们去看。”
舜音闷笑出声，跟墨醉白一起带着两个‘小盾牌’出了门。
前院一片热闹，宾客们嬉闹着，琉铮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把新娘子背了进来，鲜艳的花瓣洒在他们的身上，琉铮唇边带着笑意，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之词，长孙雄站在人群里欣慰的笑着。
小棣安和小馨宁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景，开心的跑到人群中，靠近去凑热闹，护卫和奶娘跟在他们身后保护着。
舜音踮着脚尖张望着一对新人，脸上满满都是笑容，她看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手指被轻轻勾住。
她转头望去，墨醉白面上神色不变，衣袖下的手却偷偷勾着她的手指，轻轻晃了晃，然后将她的手握到手里，眼中带着眷恋的神色。
舜音唇边笑容渐大，凑到他耳边低语，“今天好热闹啊，感觉京城里所有的官员都来了，我们成婚那日可没有今天这般热闹。”
他们成婚那日，不少人在背后嘲笑舜音嫁给了一个宦官，前来祝贺的宾客们笑的也十分勉强，都很不看好这桩婚事，只是碍于墨醉白九千岁的身份和长孙家的地位才勉强来参加婚宴，自然不如今天热闹。
墨醉白想起当时的情形，眼中流露出几分愧疚和心疼，他微微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要不我们再正式办一场婚宴？保证比今天热闹。”
舜音摇了摇头，满足道：“现在这样就很好，那些回忆现在回想起来都十分有趣，不是一定要所有事情都达到完美才是最好的。”
她和墨醉白现在如果再办一场婚宴，一定空前盛大，可那样完美的婚宴却好像不如当初那种对未来怀有期待和忐忑的心情，来的更记忆深刻。
墨醉白弯起唇，想起舜音成婚那日在羽扇后盈盈望过来的样子，依旧怦然心动。
花明疏在后面看到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暗暗咂了下嘴。
这帝后做的也不容易，连牵手都要偷偷的。
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墨崇书，只见墨崇书像块榆木疙瘩一样站在旁边，正极为认真的旁观一对新人行礼。
花明疏默默叹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觉得自己更不容易。
“手怎么了，受伤了么？”墨崇书留意到她一直盯着手看，把她的手抬了起来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受伤后才放了回去，抬头继续观礼。
花明疏嘴角勾起，偷偷笑了一下，好像也还行吧。
行礼过后便是喜宴，舜音和墨醉白担心他们留在这里大家会放不开，所以等琉铮和小檀拜完天地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惊扰任何人。
喜宴到深夜才散，琉铮回到新房时，酒意微醺，他按照规矩跟小檀喝了合卺酒，然后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小檀紧张的拿出一个剑穗，双手递了过去，“少、少将军，送给你。”
琉铮低头看去，这次的剑穗不是上次的那个，这次的是深蓝色的，平安扣也换了一块完好无损的拴在上面，一看就是新编的，“你亲自做的？”
小檀轻轻点头，小声说：“我看你之前那个剑穗破损了，便亲手做了一个。”
她面庞微红，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弱弱地说了一句：“希望少将军不要嫌弃。”
“一共做了多少个？”琉铮顺手将剑穗绑在了剑上，随口问道。
小檀看到他的动作微微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做了三十多个，只有这个最好看。”
本来她上次拿进皇宫的那个才是最好看的，可惜摔碎了，后来她又做了十几个，好不容易才挑出最满意的这一个。
琉铮动作微滞，低头看了一眼她小鹿般的眼睛，将剑穗绑紧了一些，手指轻抚了一下顺滑的流苏，“谢谢。”
小檀脸颊红了起来，连忙摆了摆手，“你别跟我客气……”
屋内满是喜庆的红，灯火阑珊中，小檀紧张地搓了下手指，按照喜婆之前的叮嘱，颤抖着手去解琉铮身上的喜袍。
琉铮面色微变，闪身躲开了她的手，“不必如此，你还太小了。”
小檀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变得雪白，她想起那日不小心偷听到的那句‘她太小了’，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下子湿了眼眶，泪盈于睫，以为他是嫌弃她。
琉铮迟疑了一下，抬手擦掉她粘在睫毛上的泪水，耐心解释，“我是说等过几年，等你长大了，我们再……洞房。”
小檀愣愣眨了一下眼睛，又眨出一滴眼泪来。
“你不必多虑。”琉铮无奈替她擦掉泪水，放柔了声音，道：“你现在既然已经是我的夫人，我自然会对你好，会把你当做跟我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来相待，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必在乎朝夕。”
小檀明白过来，脸颊上漫起鲜艳的红，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灯火映照着她的面庞，脸颊红的很好看。
琉铮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面庞，触感一片细滑，软的像一团棉花，他第一次知道男子和女子如此不同，连忙收回了手。
小檀却抓住他的手，细细去看他手上经年累月留下的细小伤口，眼看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琉铮无奈地看着自己新娶回家的小娘子，怎么办，好像娶了个小哭包回来，以后只能慢慢学着哄了。
……
今晚月色极好，小棣安和小馨宁今天玩闹了一天，都累得不轻，回到皇宫时就已经睡熟了，墨醉白让奶娘先抱他们回去了，他和舜音慢慢往回走。
“我好开心啊。”舜音牵着墨醉白的手，旋了一个身，后退着往前走，眸光明亮地望着墨醉白。
墨醉白看着她弯弯的眼眸，眼中跟着浮起笑意，“琉铮成婚，你怎么这么高兴？”
舜音开心的笑了一下，“每个人都过得很好，我就感到开心。”
墨醉白想起梦中的情景，也不自觉动容，轻轻点了点头。
舜音放开他的手，雀跃的向前跑去，脚下踩着月光，像一只欢快的雀鸟。
她回头望向墨醉白，在墨醉白诧异的目光中，摆出优美的舞姿，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灵动至极。
墨醉白眼眸睁大，定定看着她。
月光皎皎，将白玉地面照得很亮，却亮不过舜音身上披着的月光，她在月光下慢慢起舞，舞姿曼妙，仿佛只是随意的舞动，却每一个姿势都美到了极致。
月光浸润在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光泽，她周身都弥漫着不染凡俗般的澄澈，冰肌玉骨，仿佛随时都能飞走。
墨醉白不自觉向她走过去，担心她会消失不见一样，想要靠近确定她不会离开，却被舜音抓住了手，带着他一起起舞。
墨醉白不会跳舞，只能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胡闹，他看着舜音月光下明净的笑靥，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舜音跳累了才停下来，微微喘息，靠在墨醉白身上，唇边笑意未散。
墨醉白一把将舜音打横抱了起来，眸色微深，“刚才两个小家伙睡得那么熟，今晚应该不会将我们堵在门口了。”
舜音明白他的暗示，红着脸庞靠到了他的肩膀上，任由他将自己抱回房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