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拂珠初遇乌致,一见倾心。豆蔻之年的少女,总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与冲劲,于是按捺了没多久,便在及笄前夕跑去找乌致表露心迹。
结果自然是被无声拒绝。乌致连看她一眼都无。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多难过,就听北微师父说有个惊喜要给她。
她问是什么惊喜。
北微没说,只将她带到主峰拜见宗主。
宗主嬴鱼与北微是同辈的师兄妹。北微当先喊了句师兄,嬴鱼颔首,拂珠也跟着喊师伯。
嬴鱼应下,语气和蔼地问拂珠:“告诉师伯,你是不是喜欢乌致?”
拂珠没想到她同乌致之间的事竟会传得连一宗之主都有所耳闻,顿时羞恼极了,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问她的人是宗主师伯,乌致的师父。
身份使然,不管她能不能和乌致在一起,宗主师伯都绝对要过问的。
拂珠便艰难却诚实地点了头,很小声地答:“喜欢的。”然后声音更小,“可……乌致他好像并不喜欢我。”
嬴鱼语气更和蔼了:“他没有不喜欢。”
拂珠道:“不可能。他连看我一眼都不看。”
“他那是害羞,不敢看你。”
“啊?”
“他也喜欢你的。”
拂珠不信。
嬴鱼便取出个锦囊放到她手里:“这是乌致亲手做的,托我送给你。”
拂珠将信将疑。
她打开一看,锦囊里躺着颗琼珠,碧绿润泽,漂亮非常。
这是拂珠第一次见到琼珠。
同样的,这也是拂珠第一次收到乌致送的东西。
她顷刻便欢喜极了,连声问这珠子怎么用。
嬴鱼刚与她说完用法,她就迫不及待地动用尚且微薄的灵识,给乌致传音。
她想问师伯说你也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想问你喜欢我的话为什么昨日不看我,但最后,少女也只是怀着满心的情愫,小意道:“乌致,我都知道了。”
琼珠亮了一亮。
嬴鱼说这是表明灵识运用得当,她传音成功了。
又说等琼珠再亮,就是乌致给她回了信。
话音落下,琼珠亮起,拂珠眼睛也跟着一亮。
她忙举起琼珠放到耳边,听从乌致那边传来的悠悠琴声,听乌致淡淡说:“嗯。”
只这么一个字而已,拂珠就高兴得怎样都止不住笑。
待嬴鱼说出让北微带她来主峰的目的,也就是北微口中的惊喜,拂珠不由更加高兴,快乐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由我做主,今日给你和乌致定下婚约,只盼你二人往后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琴瑟和鸣,共赴大道,”嬴鱼问,“你意下如何?”
拂珠能如何,自是重重点头。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当时的拂珠太惊喜,也太快乐了,她完全没意识到定下婚约这等大事,身为主角的乌致没在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是翻过天,拂珠揣着琼珠,央独孤杀带她去楚歌峰,她想问乌致是打算等过些日子她及笄了,还是等她结丹了再举办结契大典。孰料才落地,远远便听有人说道:“乌致,听说你与越女峰的凝碧师妹定了婚约?真的假的,你不是向来对情情爱爱这些没兴趣的吗?”
拂珠停下脚步。
她屏住呼吸,手指揪独孤杀衣角揪得死紧,想听乌致的回答。
然接话的是个没听过的:“什么婚约,不过口头一说而已,傻子才会当真。”
前头那人回道:“啊?竟是不作数的吗?”
“乌致昨日压根没去主峰。当事人都没到场点头的婚约,自然不作数。”
“我还以为是真的,连结契时要送什么都想好了。”
“还是留着给你未来道侣吧。”
“……”
陌生的说话声极为嘈杂,乌致的声音始终没响起。
年少的拂珠不明白乌致为什么不回答那些人,她只觉得委屈又茫然。
婚约是宗主师伯当着她师父的面定下的。
眼下乌致这般态度,他是不想承认吗?
他若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为何昨日不及时拒绝?哪怕只是一句琼珠的传音!
便听又有人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个什么心?”
“凝碧师妹和乌致的婚约不作数,那凝碧师妹就还是名花无主。我明儿便去越女峰把这朵花给摘了。”
“哈,看不出你居然也喜欢凝碧师妹。”
“也?”
“不信你问问,看这里有谁不喜欢凝碧师妹。倘若有,我立马拧了脑袋给你当球踢。”
“这话说的,你也喜欢?”
“凝碧师妹长得好,性子也好,我当然……”
直到这时,才终于听到独属于乌致的音色。
他道:“作数的。”
其余说话声骤然一停。
“凝碧还小,婚约一事不必再提,”乌致又说,“日后我若从你们口中听到,休怪我不留情面。”
宗主爱徒的话谁敢不听,那些人忙应是是是,不提了不提了。
听到这里的拂珠总算明白嬴鱼说的那句害羞是什么意思。
她晃晃独孤杀的衣角,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结契一事彻底压到心底。
此后果然再无人提起她和乌致的婚约。直至今日。
时隔这么多年,饶是拂珠听到婚约二字,都不免有点恍惚,继而生出种时过境迁之感。
她真的太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
不论是最初的宗主爱徒,还是后来的楚歌峰主,乌致一贯如阳春白雪,高不可攀。好在哪怕因着当日乌致那句震慑,许多人渐渐将她与乌致的婚约抛却脑后,乃至彻底遗忘,但存在即事实,乌致也算默许她陪在他身边。
可谁都没能想到自那之后,乌致竟真的只字不提婚约。
他只将她当个管家,她是他最趁手、最好用、最听话的一件工具。
还不如他的琴侍。
更不如他的青梅。
拂珠想着,抬眼看向那位青梅。
料想是从未听说过婚约一事,勉强站稳的楚秋水面露惊色。她甚至轻轻倒吸了口气,望向乌致的目光仿佛天塌了般,极度的不敢置信,依稀还有些难过。
乌致则转身,面向那道出婚约的来人。
来人赫然是独孤杀。
独孤杀并非空手来的。他背后背着把琵琶。
这琵琶制式与平常所见大致相同,只乍看是普通的木色,实则看久了方能发觉有幽幽青光从深处透出。而这个时候上手去摸,便会让人有种像是摸到了骨头般的奇异触感。
故琵琶名为“青骨”。
此刻独孤杀便背着他这把青骨琵琶,缩地成寸,一步跨至乌致近前。
独孤杀先将拂珠端量一番,确定自家师妹并未因刚才的打情骂俏而难过,才对乌致道:“回答我。”
乌致道:“回答什么?”
独孤杀道:“敢问你可还记得你与我师妹的婚约?”
乌致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独孤杀道:“你能记得最好。若不记得……”
他垂眸,抬手一招,青骨琵琶自他背后而起,静静悬空在他面前。
不同于瑶琴七弦,琵琶共有四弦。
独孤杀单手覆于这四弦之上,直视乌致的双眼骤然变得冰冷,暗藏杀意:“……我便教你记得。”
音落,他五指一屈——
“铮!铮!铮!铮!”
刹那间,四弦先后被拨动,急促鸣响陡然爆发,高亢激越,仿佛要直达天听。
随着这琵琶声响,四弦各有幽深的青色灵力凝出。而后化成实质般的四道乐音,带着足以割裂空气的尖锐锋芒,呼啸着向乌致极速掠去。
乌致见状,神情未变,只足尖一点,飘然后退。
其实就境界而言,独孤杀距离渡劫尚远,修为不及乌致;
论身份地位,独孤杀尚未脱离越女一脉,同样不及乌致。
可每一次,但凡被独孤杀得知乌致让拂珠受了委屈,他就会如今日这般,背着他的青骨琵琶寻过来,亲自给乌致一顿教训。
乌致则每次都会退让,并不真的和独孤杀交手。
好比眼下,狂风将乌致身上黑衣吹得凌乱,未得衣物遮掩的面庞、颈项以及双手等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四道乐音带来的刺痛,然乌致丝毫没有在意,只一味地后撤,任由乐音紧随。
他甚至还有闲心往周围扫了眼。
便是这一扫,他分了神,道:“快退开!”
话落广袖一振,逼至他身前的四道乐音蓦然一停,下一瞬,齐齐炸开。
再拂袖,乐音炸开造成的灵力波动被强势镇压在原地,并未朝其余地方扩散。孰料在那四道乐音之外,竟还有着第五道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急又快地激射而来。
乌致猛地偏头。
“嗤——”
这突如其来的第五道乐音重重刮上乌致脸侧。
伤口狭长,鲜红血珠从中溢出,刺眼极了。
独孤杀缓缓松开琵琶最细的那根子弦,不咸不淡道:“承让。”
原来伤到乌致的第五道乐音,乃是独孤杀抓住乌致刚才分神的那点破绽,微不可闻地拨出了第五道琵琶声响。
斗法暂歇。
另一边,没成想独孤杀上来就和乌致动手,楚秋水不免又吃了一惊。
没修炼过的凡人哪里承受得了两位修士的斗法,因而早在乌致还没出声的时候,楚秋水就已经远远退开。同时她动用了乌致先前给她的防御法器,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
直至退得不管那两位如何斗法,都波及不到自己,楚秋水这才关注起战况。
这一关注,望见乌致脸上现出血色,楚秋水再度吃了一惊:“乌致哥哥!”转而对独孤杀气愤斥责,“不是点到为止吗,你怎能真的伤人!”
“伤人?”
独孤杀重复了遍。
随即侧眸,不温不火地睨了眼楚秋水。
这一眼的杀伤力堪比刚才那第五道乐音,即便隔着大老远,也还是重重刮上楚秋水的脸。
楚秋水面色登时一白。被吓的。
“让楚姑娘见笑了,”独孤杀慢条斯理道,“今日我来楚歌峰,不仅要伤人,我还要打人。”
最好是能把人往死里打,方可勉强消解他此刻怒气。
独孤杀话中杀意太过明显,尽管并非针对楚秋水,但楚秋水还是再说不出半个字。
她害怕地咬唇,往后躲了躲。
楚秋水就此住嘴,独孤杀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乌致身上。
他眸光比先前更冰冷,杀意也更澎湃。
“只知道让楚姑娘退开,却不让我师妹退开。乌致,我看你是真的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师妹她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原本他刚到时,他师妹手里还握着乱琼剑。乱琼鞘身赤殷微亮,她想动手。
结果现在,剑鞘平静如水,她人亦是安静得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至于那颗肉长的心,想必已经变成石头了吧。
乌致此人,当真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