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很久之前的报纸上，刊登过这样一幅图片。
孤儿院的一个孩子，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她躺在地上，就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笑着，睡着了。
这一天，是母亲节。
看完报纸，无数人哽咽，无数人慕名而来，送来母亲的关怀，却都不是她的母亲。
外面是鞭炮的震耳欲聋，屋内是心碎的无声啜泣。
为何总是要以乐景衬哀情？把这一切彰显的更加无助。
“依婷，和哥哥到外面放炮去吧！”大姨招呼道我。
每年过年，家里都要买上一大卷鞭炮，噼里啪啦的到外面放上一阵，才叫过年。
我跟随着哥哥的脚步，走到满地红色炮屑的庭院中，看着他熟捻的动作，然后等到点燃炮芯的那一刻，躲到远远的。
“啪啪——”迸发的炮屑溅起地上的灰尘，四面八方的的爆裂。
“陆依婷，新年快乐。”我对自己说。
“吱吱——”手机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振动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李铖昊的名字。
我捂着一只耳朵，大声道：“喂！铖昊！”
电话里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只听见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炸裂。
可是谁又知道，这鞭炮炸裂的声音，像极了人生中定时炸弹引爆的声音。
我对着电话大喊：“你等下！我找个地方！”边说着，我走到了楼栋里面，上了几层台阶。
世界终于稍微安静了。
“铖昊，新年快乐！”我笑着说：“你是想对我说新年快乐的吧！”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声音，我也屏住呼吸，听着电话里面的声响。
声控灯突然灭了下来，当我想跺一下脚的时候，手机里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微弱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只有新年，没有快乐。”
漆黑一片的楼栋，加上电话里面惨淡的声线，和微弱的啜泣声，有那么瞬间，我清晰地看见了绝望之神站在黑暗之巅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火把。
“依婷，我爸死了。”
失去至亲，这大概是人生最痛苦的时刻吧。他还是个孩子啊，上帝啊，你怎么能如此残忍。
我嘴唇颤抖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来一点声音来，安慰的言语在也说不出来一句。
我继而再次张了张嘴，“铖昊，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你！”
灯亮了，我的眼前猛然明亮了一片，可是心里的世界依然漆黑。
“我在家，”声音又再度哽咽，“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铖昊，铖昊，铖昊！”他再没有应答我。
“铖昊，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嘴唇颤抖着，再想张嘴的时候发现嗓子里面已经带着哭腔，“我去找你！我这就去找你！你等我！等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幅画面。
李铖昊坐在地板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孤岛。
他没有开灯，坐在客厅的中央，把头埋在双膝之中，双手抱着头，深深地啜泣着。地板上散落了无数只酒瓶和烟头。
外面是鞭炮声，灯火通明，他躲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像藏匿着整个黑夜的深渊。我慢慢地靠近他。
“依婷，我该怎么办？”
“我好孤独啊。”
“我的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了。”
“为什么我最爱的人都要离开我。”
一句一顿，每一句说完后，都被抽噎声拉长，拉长，再拉长。把悲伤也无限拉长。
每到别人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就痛恨自己像嘴上粘了胶带一样，说不出暖人的话语，能做的只是充当一个聆听者的身份，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悲伤。
“集团败落的这些年，我爸四处被人陷害、追杀，音讯全无。可是，就算被生活所迫，我仍旧坚信着我爸还在这个世界上，默默地注视着我，只是他还不能出现。这是我在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活下去的最后动力……”少年低垂的眼眸，就像丧失了整个世界，说完这段话，已经泣不成声：“谁知却还是传来了一通死讯……”
我也坐下来，坐在他旁边的一格地板上。我把手搭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把我的头靠在他的后背上，他身上是浓重的烟与酒的气息。糜烂与颓败的气息。
“每当我在公园里面看到有说有笑的一家三口，我就特别特别羡慕。我看着那小孩满眼睛里幸福的光芒，我有多少次做梦都想要。而那小孩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依婷你知道么，我就像是缺失了爱的怪物，我把自己伪装，伪装的可以爱上任何人，和任何人在一起，可是你知不知道，因为我想被爱啊！”
“所以，我不敢一个人去公园，我怕看到每个人都可以幸福而我却不可以，我怕他们能看到我眼底苟延残喘的惨败不堪。”
我不停地帮他擦拭着的眼泪，可他满脸的泪水像没关紧的水管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别难过了，你爸在天上看着，他希望你快乐。”
“依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快乐？”他一句话一个啜泣，“我妈扔下了我……我爸死了……我肩上还扛着整个集团的重担……我该怎么快乐？我就是这个世界上被遗弃的孤儿！”
“你不是孤儿。”
“那你……”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仿佛一眨眼就要坠落崩塌，“你要我么？”
他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被遗弃了的小孩，穿着漏洞补丁的衣服，和破旧的小鞋子，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眼里澄澈透亮的堪比月光，然后伸出他稚嫩的小手，问，你要我么。
其实他的心里在说，求求你，要我，好不好。
98.
我没有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
“依婷，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心里早就和你过完了一生。”
“我没有想到我会那么的喜欢一个人，就像沦陷在大海之中的岛屿。”
“与你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我都历历在目。”
“我知道你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知道你听情歌的时候会皱眉，我知道你看韩剧的时候会微笑，我知道你难过的时候会咬嘴唇，我知道你一直想去看大海，我还知道你……”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你看我的眼神与看苏辰的眼神不同，我知道你还爱着我，对不对？”
我的头依旧靠在李铖昊的后背上，他的羽绒服厚大又绵软，就像枕在一块柔软的枕头上，我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湿了他的小半个后背。他的胸腔起伏着，像连绵不绝的山川，想征服巨麓却又止步于当下。
我始终觉得，这个少年，他会有伟岸浩瀚的一生，不会止步于我孱弱的溪流。
虽然这时的我，太过年幼，但是那种准的离谱的直觉，我到最后都始终不肯相信，
可是我们，不是还有现在么？
现在不是可以，相爱么？
我侧头，把整个头埋在他的后背上，鼻子轻吸着里面羽绒温暖的味道。他的羽绒服淹没着我的声音，就像蒙在被窝里面温柔的耳语：“我想要你。”
“李铖昊，我想重新拥有你。”
就算不知道未来如何，我只想现在就与你并肩站在一起。
他把后背转过去，一只手搂过我的脖子，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嘴唇，闭上眼，轻轻地吻了我。
那种味道，一如从前。那种初恋的味道，像青涩的薄荷味。
他嘴里面微微苦涩却又清爽的啤酒的味道，覆灭了我的味蕾。
是啊，我还喜欢着你，李铖昊。那种深沉依恋的感觉，欲罢不能。在你面前，我总是能输得一败涂地。
一本书上说，不要在十四岁这个年龄喜欢上一个人，因为这个人，将会让你铭记一生。现在我十八岁，依然爱着你，一如当年。
“吱吱——”这时，手机振动了起来，打断了他的吻。
“妈妈”两个字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我匆忙地接起来。
“喂……妈……”
“陆依婷！你跑哪去了！不看看几点了！快回来！”电话里面的声音震耳欲聋。
“啊？哦！我马上回去！”再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钟，已经十一时五十九分了。
“啪——”落地窗外天上绽放出了巨大的烟花，绚烂夺目。
零点整。
“新年快乐，陆依婷。”李铖昊咧咧嘴，一个再落魄不过的笑容。
“新年快乐，”我笑了笑，“忘记吧，不好的都忘记吧。”
他乖乖地点了点头，“只记得你，就够了。”
“真乖，”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甚至还在我的掌心里摩擦了几下。
“我要走了。”
他像一只小猫一样温顺地点了点头，伸出两只“爪子”放在下巴上，“主人，晚安。”
“晚安。”
我视线掠过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是那样漆黑，却又是那般刺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