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乌鸦在皇宫屋檐上嘶哑的叫着,一顿身,张开满身的黑羽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盘旋着发出“哑”,“哑”的声响,鎏心在窗台下凝视着这些掠食者,倒不觉得害怕和心慌,渐渐的随着一声声嘶声力竭的鸦啼叫中回到过去,她出生的那天,乌鸦窗外枝头叫,且叫的极凶。
她生下来后就不爱讲话,性情孤僻,她父亲衡王因病过世,母亲前两年也亡故,裕国公爷可怜她无父无母,建安十七年,派人从雍州将鎏心迎进府,养在长子长媳南安夫妇身边,每日太子太傅在宫中讲学,她也在侍读其中,巳时听学,谢芳殿午膳过后便下学回府。
“明日陛下城郊围猎,你也去吗?”
礼部尚书之子宫贤水气喘吁吁的追上独自归府的鎏心,他父亲受了恩惠因此也把他安排入宫听学,因他性格直爽豪迈,旁的人他都混的熟透,偏偏鎏心一句话也不跟他讲,又疑惑的问她,“七皇子说你是哑巴,我瞧你不像,你当真是不会说话吗?”
鎏心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宫贤水连忙要追上她,没想到后头的七皇子和五皇子已经是拉着他的手不让追上去,两人一左一右的夹着他,年长的七皇子又说道,“她入宫听学两年都没有说过话,你这才来半个月,何必理会这个小哑巴呢。”
正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说出声来,这才想与她讲话,宫贤水未进宫读书时就见过其他的学子欺负鎏心,捡起那些小石子砸她身上,说她是哑巴,后来替她赶走过那些纨绔子弟,才知她是裕王府的翁主。
如今见上一面,她还是这般冷漠,不与人亲近。
城郊皇家围猎是一年一度的盛事,群臣子弟和皇家子弟都参与狩猎,女眷观场,太子先拔头筹,射下一只梅花鹿回来后皇帝大悦,说是下一个射回猎物的人,与太子一起同赏,赐一串海兰朝珠,为太子近臣。
盛家嫡女盛美华也在场上,看着太子从皇帝那边的帐围走出来,心脏跳的犹如小鹿乱撞,拉着身旁的宫贤敏说要过去给太子庆贺,宫贤敏再回头看自己弟弟宫贤水,正乱找人,不禁也把他拉上,说道,“太子得头射,你也随我们一起去祝贺吧。”
宫贤水心早已不在此处,他寻了个遍的皇家猎场也见不得鎏心,借口替母亲端茶去,就到了裕王府的围帐下,没忍住张嘴就问,“小生宫贤水与府上鎏心翁主同为太傅门下学士,斗胆问王爷鎏心可有来猎场?”
裕王本在看场中射箭表演,听他这么一问,脸色渐渐沉下来,饱经风霜的眼眸如鹰似的紧紧凝视着他,鎏心不善交友,有人平白无故关心起来,他不免有些怀疑此人的用心,低压着嗓音说道,“她偶感风寒在歇息,你不许再过问任何事。”
此时猎场的号角又缓缓的吹响,有人射猎凯旋而归,宫贤水见到一匹红棕骏马飞驰而来,居然是裕王府嫡长孙鎏晖,百尺男儿意气风发,一箭毙了野兔的命真的是又快又准,太子的海澜朝珠自然赏赐给他,宫贤水见老王爷正高兴,作揖后消失在人群中。
鎏心在府里看了整整一个清晨的书,抄写完《女训》后递给管事嬷嬷,再去水秀庵见灵韵师太,请师太为鎏心施针延缓每月十五寒症的病痛,因而陪着身边的朴嬷嬷总会叹气道,“多好的姑娘,怎就好端端的有心疾这种病的,怎么就这么可怜....”
水秀庵的灵韵师太这日在庵堂抄写到一半的多般文经时鎏心就进来了,请她坐在榻前,熟悉的拉开袖子伸出手来把脉,深思熟虑后,推开针灸袋,展露整齐划一的二十四根长针,慢慢的在鎏心的手背,指尖等穴位扎进令人发碜的银针。
“主母下月要来京都,你长姐长兄都来,你要是不想见,我便告诉王爷把此三人安排到别处住下。”朴嬷嬷拉着昏昏欲睡的鎏心,施针结束回去的路上她总是疲惫的挨在车壁,望着外头的天空,怕她想起旧事,又说,“陈氏会到礼庙那头闭斋,她往前对你母亲做的事大家都知道,王爷不许她歇在府里,你不必见她的。”
鎏心摇了摇头,闭上眼,脑海里又是母亲在雨中淋成落汤鸡的模样,主母陈氏那日收了母亲所有月银,连买药的钱都拿走了,她以为自己能忍得过去月圆之夜,只是那日疼的全身无力,浑身抽搐,母亲不知那里来的勇气跑到账房处抢了银两,给她买药。
陈氏生气,命人打了母亲好几棍,罚跪雨中,病了两天,故了。
那时雍州宗亲都没人替她说话,觉着她是个多余的存在,只不过是个技人之女,生来又是个哑巴,主母陈氏更加是寻了几门亲事要将她撇了关系,媒婆来说都嫌弃说是主母给的嫁妆太少,谁愿娶个庶出的哑女当妻,甚至觉得还不如打发卖给人牙子。
鎏心便一想要往那九重地狱里去,让阎王将她剥皮拆骨,油炸煎炸,偿还了母亲的恩情,也比这般被人唾弃的好。
她去了一座孤山,选了一棵歪脖子树,投了一尺白绫,偏她记不起那日之后的事,只记得有一盏玉兔灯笼,两只红眼睛像是镶嵌了宝石一样的亮。
卢嬷嬷见她一言不发的望着手心的玉佩,又宽慰了她好几句,突然马车就停了下来,帘子猛地被人从外头掀起来,原来是宫贤水,“我道你怎么不来围猎,问你府上婢子才知道原是到山上看枫叶来了,你下来走走吧,我待会送你回去如何?”
鎏心记得宫贤水,他曾经替自己张开双手挡下了砸来的小石子,她望着外头的枫叶已经是染上金黄的颜色,只想还了他那日的恩情,将玉佩收了起来,示意卢嬷嬷不必跟来,打手语让她先回去,下了马车与宫贤水并排的走着,并未再出声。
她走到一棵歪脖子树前,看得出神。
“明日你到学堂么?”宫贤水送她回府前问了她一句,想起她是个哑巴,一时间又误以为她是听不见的,打了手势指了指皇宫,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去,还是不去?”
鎏心望着他摇头晃脑的试图要弄出些令人疑惑的“哑语”,自然是知道他意思,只是她性子冷不喜与他人交谈,那颗歪脖子树如今是否已经挂满柿子,乌鸦有没有去偷吃呢,她安静的想着这些事,宫贤水见她不出声,只好陪着看到日落,送了她回府。
这夜是十五月圆,鎏心的寒疾又犯,只是不做声,手里将玉佩拽的生疼,朴嬷嬷在房门外见鎏晋特意带了糕点来,他是南安王的嫡次子,与鎏安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在宫里是太子陪读,“母亲说下月鎏心嫡母要来,我怕她想起旧事,想陪陪她。”
鎏晋想起鎏心进府时的小心翼翼,如今都未曾与他这个兄长讲过一句话,年幼时他还去过雍州,倘若他那个时候肯拉着母亲的手再往后院走两步,对她说哥哥在,你莫害怕,如今她进了府,过得仍旧是那样孤独。
宫贤水在学堂上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见到鎏心,担忧着自己是否说错过什么话,偷偷去问了七皇子,才知道鎏心大病了一场,一直由林因阁大学士在府上授课。
七皇子便打趣的对他说,“你那么关心那小哑巴,今日她嫡母来京都,在庵庙为王爷祈福,太子哥哥也去见见此人,你现在追去也随着哥哥的队列跟着进府。”
“那我现在就去,替我向先生告假,说我肚子疼...”
话音未落,宫贤水着急的追了出宫门,好不容易才赶上太子行列,到了裕王府门口,管家正好拉开从雍州来的马车帘子,下来一个体态微胖,中庭饱满的妇人,她穿着诰命朝服,后边有一男一女跟着,貌十七八岁,也是光鲜亮丽的打扮,被拥进府。
“那是陈氏,江西都督之女。”太子轻描淡写的说道,手里已经接过内监递过来的两卷梵文慈航普渡佛经,回头望着气喘吁吁的宫贤水说道,“你父亲挑的礼物还是不错的,陈氏早些年德行不好,是该多看点佛书。”
宫贤水对陈氏也只是略知一二,跟着进了府,见太子向裕王作揖送了皇帝的礼,连忙躲避起来,避免王爷见他不悦,偷偷的跑到后院去,鎏心就蹲在池塘边上看金鱼。
大学士今日见她嫡母来因而课下的早,她就蹲在池边看了一个早上的金鱼。
“你不去见你长姐长兄吗?”宫贤水忽然也蹲下去,望着围过来的鱼儿噗嗤噗嗤的吐着气,方才也见着陈氏那对子女刮了朴嬷嬷一个巴掌说她不识趣,因而也能知道她那些年处在什么环境下,又说,“你既然想躲着你嫡母和长姐长兄,我带你出去如何?”
鎏心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
“你心里难受,为什么就不告诉裕王爷呢,他可是嫡亲的爷爷....”宫贤水急着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觉得后悔,鎏心的长姐鎏丹才是裕王嫡亲的孙女,鎏心是妾室庶出,一时间有语言些苍白,“我…我不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的…”
鎏心什么话也不说的就走了,宫贤水这次没有去追她,他总觉得无论怎样去靠近鎏心,在香山看枫叶时她也是那样。
她就像是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对外面的东西都有所警惕,谁都没办法走进她的心里,没办法走进去她那温柔的心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