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的奏疏,朱祁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季同,竟然牵连出这么一连串的事。
在尝到用银子开路的甜头之后,季同想要故技重施,用银子谋求上进,按照舒良查到的内容来看,他早已经收买了州府的府丞,与此同时,巡抚衙门他也收买了人。
可以说,季同简直是将他能见到的人,都给收买了,但是,这还不够,到最后,吏部的考察,除了要参考州府的奏报,还要参考当地巡查御史给出的结论。
而这些巡查御史,是季同收买不了的,倒不是说,御史就收买不了,这句话的重点在于。
‘季同’收买不了。
为了防止科道官员徇私舞弊,和地方官员勾结,朝廷对于科道的管辖尤其严格。
这些巡查御史,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轮换一次监察的地区,而且,他们每个人负责的地区,至少都是数县之地,每个县最多只能待上一两个月,所以,如果不是早有交情的话,那么,这么短的时间,是很难建立起,可以信得过对方的默契的。
说白了,才认识一两个月,就急忙忙的给人家送钱,季同敢送,对方也不敢收,谁知道这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陷阱。
但是,王铉不一样,他入仕以来就在京城当中,而且,此前当过御史,如今也算是在科道当中,他的人脉,比季同要广的多。
这么些年以来,季同和王铉一直都有所往来,而且,逢年过节的,季同也时常送些‘礼物’给王铉,因此,二人的关系一直颇佳。
季同打算好借银钱开路以后,趁着上一次回京述职的机会,和王铉见了一次面,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但是季同走了以后,王铉就开始四处活动,替季同疏通关系。
凭借王铉在京中多年的人脉,果不其然,很快也找到了负责巡查江西的御史,按照东厂调查的结果来看,这几年下来,通过王铉,季同陆陆续续的往负责江西的几个御史身上,塞了近万两银子。
如此耗费,效果也自然是显著的,这几年季同治下,虽然多有事端,但是,有府衙的庇护,再加上巡查御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在吏部的考评,都一直是优良。
当然,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银钱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次灾情的话,那么这次年底,府衙给他的上佳考评,再加上吏部有人帮忙,季同便可以成功擢升入京,据说,连职位他都选好了,从六品光禄寺丞。
可惜,天不遂人愿,江西突然就出了这等灾情,灾民暴乱,地方哄抢,各种事端频出,再加上吏部大计,启用了许多新提拔的御史,刚巧到江西巡视的这位,是景泰元年刚刚中试的举子,所以,王铉和他并不熟识,这才掀出了这桩案子……
看完了这份奏疏,朱祁钰的脸色更是难看的很,从目前来看,季同所涉,并不是只有王铉一人,当地的府衙官员,还有京中那几个被他贿赂的御史,乃至是吏部也有官员牵涉其中,全加起来,至少有十几个,可谓是景泰朝的
不过……
看完奏疏,朱祁钰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舒良身上,开口问道。
“这桩案子,的确骇人听闻,不过,还有两个问题,其一,王铉为何要主动投案?其二,徐有贞为何要掺和进这桩事情当中?”
虽然说,如今刑部已经通过季同查到了王铉,但是,至今仍然没有动作,就是因为手头掌握的证据还不充足。
这种情况之下,王铉其实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自救,如今他主动投案,即便是将陈英乃至是陈循拖下了水,可他自己的罪责,却并不能减轻分毫。
总不至于,朱祁钰因为顾及到陈循这个七卿,而连带着他一同宽宥了,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王铉的作为的确可疑。
其次便是徐有贞,目前来看,这件案子,和徐有贞并没有任何的牵连,即便是王铉行贿的名单当中,也没有徐有贞的名字。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掺和进这桩事情当中呢?
舒良低了低头,显然早就料到朱祁钰会有此问,稍一犹豫,他开口道。
“皇爷明鉴,这桩事情干系重大,奴婢尚未曾查实,所以不敢妄言。”
闻听此言,朱祁钰眉头一皱。
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是,还没有确实的证据,舒良的性格,向来不是这般瞻前顾后之人,如此看来,这件事情背后,恐怕藏着的东西的确不简单。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朱祁钰实际上也没有了时间,直接了当的道。
“有话就说,朕恕你无罪便是。”
于是,舒良这才慢慢抬起头,道。
“皇爷容禀,这季同一案,如今已经算是脉络清楚,但是,在此案的背后,的确还隐藏这其他的案子。”
“奴婢在调查王铉和徐有贞之间关系的时候,发现他们二人之间,虽然有所往来,却交情并不算特别深,之所以能够走到一起,全是因为刑部员外郎,刘益。”
听到这个名字,朱祁钰略略有些迷茫,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朝廷的官员太多,即便是他两世为人,可能够记住的,也都是些重要的人物,区区一个刑部郎中,还不够让他上心记下。
见此状况,舒良解释道。
“此人和徐有贞一样,皆是宣德八年进士,历任山西御史,柳河县知县,后被调入刑部,任江西清吏司郎中。”
这些信息,舒良早就事先调查好了,此刻拿出来,自然是信手拈来,这番话说完,朱祁钰想了想,倒是勉强记起了这个人。
毕竟,刑部有十三清吏司,人手最是繁杂,刘益这个人,他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江西清吏司的这个官员,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没记错的话,此人的能力还算不错,金濂还曾经夸赞过他,说他谙熟刑律,办事利落,是一个有才之人。
一念至此,朱祁钰不由问道。
“这个刘益,和这件事情有牵扯吗?”
舒良慎重的点了点头,开口道。
“皇爷明鉴,刘益此人,和王铉,徐有贞二人都是好友,此前王铉也曾时常送些银子给刘益,不过,王铉送过银子的官员很多,刘益并不算是其中收的最多的。”
“而且,季同此前的诸多事情,都到不了刑部就被压下了,所以,刘益虽收了一些银子,可却没有替季同帮过什么忙,所以,这次季同的案子,并没有牵扯到刘益。”
“既是如此,为什么要查他?”
朱祁钰皱着眉头,略有一丝疑惑。
行贿受贿固然是不轻的罪名,但是,也要加上徇私枉法,才是重罪,否则的话,仅仅是受贿,虽然也会被惩处,可总不至于太严重。
于是,舒良继续道。
“奴婢最初查此案的时候,也是觉得如此,但是,因着他和徐有贞,王铉都是好友,所以,奴婢查的仔细了些,这么一查,才查出了一桩大事。”
说着话,舒良又从袖中拿出一份密奏,递了上来,道。
“皇爷,这个刘益,虽然没有给季同办过事,可是,他自己却并不干净,他不仅收王铉的银子,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次受贿之举,其金额大小不等,而且,基本都和他手中的案子有关。”
“这份奏疏里,是奴婢查得,刘益经手的案件当中,可能因收受贿赂,而徇私枉法,乃至是渎职违判的案子,目前来看,共计二十六桩,大到殴杀人命,小到强抢民女,均有涉及。”
“而涉案的这些案犯,有些是朝廷官员,还有些,是官员府中的子弟,不过,他们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要么出身苏州,要么,便是宣德八年的同科进士……”
这下,朱祁钰的眉头彻底拧紧,拿起面前的密奏,翻开仔细的看了起来,这么一看,他的脸色变得更是阴沉了下来。
和前一份描述季同案件的不一样的是,这份奏疏里头,所涉及到的范围更广,大大小小加起来,得有好几十个官员了,品级从七八品的官员,到四品官员都有。
除此之外,就像舒良所说的那样,这些案子的确有很多都没有查实,一是因为时间太短,涉及到的官员太多,二也是因为,其中有些案子,已经过去了几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要查起来十分的复杂。
眼瞧着朱祁钰基本上看完了,舒良继续开口,道。
“皇爷,如今奴婢还有诸多事情没有查探清楚,但是,可以想见,这个刘益只是个开始,这些案件当中,有些刘益并没有收银子,但是仍然帮了忙,顺着脉络细查下去,奴婢发现,虽然没有收受贿赂,但是,这些官员却在其他地方帮了刘益。”
“有些是利用职权,给刘益家中几个经商的亲属便利,有些是徇私枉法,帮助刘益及其亲族遮掩违法之事,还有些,则是在朝堂上替刘益说过好话……”
话至此处,舒良略停了停,随后,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其中,也涉及到了一些,值得细究的事情……”
这话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是,看过了这份奏疏之后,朱祁钰心中已经知道,舒良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王铉不重要,刘益也不重要,可是,从他们入手,可以一步步的纠出一整张庞大的利益网络。
这些人,凭借着同年,同乡,同窗的交情,加上银钱的开道,相互帮扶,利用对方手中的职权,贪污受贿,庇护亲族,兼并土地,犯下种种不法之事。
然后,再凭借已经结成的这条利益链条,相互遮掩,相互庇护,最终达到逍遥法外,甚至是步步高升的结果。
如此说来,王铉和徐有贞的举动,也就都能够解释了。
王铉之所以投案,是因为,如果任由刑部查下去,必定会查到刘益的身上,进而顺藤摸瓜,查出所有的事情。
对于王铉来说,事已至此,他已经难逃朝廷的责罚,但是,如果说还有这些‘同僚’在,那么,他就还有起复的可能,相反的,如果因为他,把这些人全都拖下水,那么,他不仅再起无望,更会得罪朝堂上的一大批人,到时候,能不能活命都两说。
所以,他只能选择投案,然后,把陈英牵扯进来,如此一来,朝堂上所有的人,都会将目光集中在陈循的身上,而不会去在意,王铉曾经行贿过的其他人,就算是会查,最多也就是止于刘益这一层,并不会再继续深究。
至于徐有贞,他和王铉虽然有交情,但是,并没有直接的牵扯,可是,王铉到刘益以及他们背后的这条利益链,却和徐有贞密切相关。
刚刚舒良已经说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要么出身苏州,要么是宣德八年的进士。
徐有贞是苏州吴县人,而且,他也是宣德八年的进士,历来在官场之上,同乡和同年,是最有力,也最牢靠的助力。
甚至于,徐有贞本人,也是这个利益网中的一环,就舒良查到的情况来看,当初修筑大渠,徐有贞就曾经借自己手中的职权,高价购买过许多木材石材,都是和他有交情的官员的亲族,大渠修筑结束之后,向朝廷叙功的时候,也有人借他的门路蒙混到了叙功的名单当中。
虽然说,他如今已经归到了朱祁钰这个皇帝的门下,但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很多事情,并不是有皇帝做靠山就可以解决的,更何况,徐有贞的身份,显然并不能掀开,一旦这桩案子被翻出来,涉及到的官员都按律惩处的话,且不论徐有贞自己会不会受到惩处,至少,他多年积累的人脉,立刻就会被毁于一旦。
没有人脉和关系,在如今的官场上,可谓是寸步难行,更不要提,徐有贞这样野心勃勃,想要继续往上走的人,如果失去了这些人脉,即便是他日后走到高位,也很难站稳脚跟。
所以,他必须要保这些人,可问题就在于,他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而且,也不能把这件事情,禀报到朱祁钰的面前,因此,利用王铉来做些文章,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