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朱祁镇坐在重华殿的御座上。
殿中,朱鉴躬身侍立着,正将刚刚他和皇帝的奏对,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皇帝真是这么说的?”
“正是!”
看着太上皇波澜不惊的神色,朱鉴的思绪也有些飘远。
说来,好像是自从何文渊一事之后,太上皇召见大臣,就丝毫都不再遮掩了,就连他和徐有贞这些文臣,也是一样。
更奇怪的是,原本对这种举动极为敏感的皇帝,好似也突然就想通了一样,任由太上皇召见大臣,就当什么都看不见。
朝堂上下,倒是有些大臣,主要是以某天官为首的一帮人,对此甚是不满,屡次谏奏,但是,天子都只说,天家和睦,无碍朝事,随后便不予理会。
后来,太上皇知道了此事,据说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多言,这种局面,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站在朱鉴的角度,他总觉得,南宫和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
但是,太上皇不说,他也不好开口发问……
“那你怎么看此事?”
正在思绪间,上首一道声音,顿时让朱鉴回过神来。
听到这句话,他心中不由又是苦笑一声,这太上皇,跟皇上可真是亲兄弟……问的话都一样!
不过,虽然暗暗吐槽了一句,但是,朱鉴面上还是十分恭敬,略微沉吟了一下,道。
“回陛下,臣今日奏对之时,观皇上之意,是已下定了决心,圣旨若下,自然不可不从,故而,臣并未推拒此事。”
“而且,如若那份奏疏内容属实,福建官场恐积弊丛生,确实需要得力大臣前往整饬。”
“朝廷既有所命,臣自当遵从,不过……”
话头微微一顿,朱鉴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似乎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说,不过,到了最后,朱鉴还是开口道。
“近来朝中,对陛下时常召见大臣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陛下有意干预朝政,臣恐皇上此举,乃是故意要将臣调离京师,臣若离京,一旦朝中有奸臣有意蛊惑皇上,为难陛下与太子殿下,则无人可以谏奏劝阻,故而,臣心中有所疑虑也。”
这话倒不是朱鉴自傲,但是实话实说,如今的朝中,明确的站在太上皇这边的文臣,够得上份量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剩下的要么官职不够,要么就是一些世家勋贵。
抛开立场不谈,朱鉴还是有报国之心的,福建官场糜烂至此,他也确实有心替朝廷前去整饬。
可是,就像他所说的,这很有可能是天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先将太上皇的可信之人一一调出京师,接下来,就是真正针对太上皇的时候了。
别忘了,虽然如今朝中风平浪静,可毕竟,何文渊一事才过了没多久,朱鉴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到此事当中,但是,即便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也能够看出,何文渊一事并不简单。
所以说,在朱鉴看来,如今的朝局,真的要说复杂,只会比之前更复杂,只不过,是从明面上的冲突转向了暗中的酝酿罢了,但是,在官场日子久了都很清楚,冲突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断积蓄但不爆发的冲突,因为,这种冲突一旦爆发,其剧烈程度,必然是无与伦比的。
不过,面对朱鉴的担忧,朱祁镇却显得十分淡定,道。
“卿家既有报国之心,又何必他虑?”
“朕在京中安稳,皇帝也不会贸然有什么动作,卿家自去便是,不过,此案牵涉人数恐怕不少,虽说国有国法,可整肃官场也要顾及地方稳定。”
“涉案之人,该查的查,该办的办,但若是有情节不重者,也不妨给一个改过的机会,朝廷既然派你过去,想必,也不会在细节上多纠的!”
此话一出,朱鉴心中先是一惊,旋即,他便也听出了话中的深意。
这话的重点,在后半段,而重点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
替朝廷整肃地方官场,的确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但是同时,也是一个拉拢人心的好机会。
要知道,这件案子,牵涉的可是里通倭寇的大罪,如果秉公办理,大概率是人头落地,最低也是个流放。
可是,如果说朱鉴手抬一抬呢?
这件案子牵连如此之广,那么,遗漏几个人,自然也是正常的,对于有些人的量刑不那么准确,也是情有可原的。
更不要提,即便是目前来看,此案的背后,也和朝中的某些官员有所牵连,如果说掀开来,那么,便是一场朝堂震动,可是,若是按下来,未必就不是一个绝好的把柄。
就像太上皇最后一句话一样,这案子虽大,但是,重要的是肃清福建的官场,绝了这些官员勾结倭寇之念,所以,动静足够大就可以,但是具体的细节,却未必会有人去纠察,就算是有人再查,只要朱鉴办事小心,不留下证据,那么即便被发现了,也最多就是办事不力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这么做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南宫和天子的斗争虽然由明转暗,但是却愈演愈烈。
就拿这段时间的状况来看,朱鉴隐隐也有猜测,天子之所以对太上皇的种种举动放任不理,大概率就是想要让朝廷上形成一种,太上皇不甘心安居南宫,想要干预朝政的舆论,借此来进一步削弱太上皇的本就不多的权力。
而太上皇之所以顺势而为,原本朱鉴还有些不明白,但是,听到刚刚的那一番话,他也有了几分明悟。
说白了,或许是前段时间何文渊一事的后遗症,又或许是太上皇早有此念,但是事实就是,太上皇的确不再仅仅想要待在南宫当中,而是想要进一步在朝中培植力量。
如今勋贵当中,两大公府虽然没有太多实权,可毕竟威望仍在,有他们在,想要让勋贵在朝堂上为太上皇说话,并不困难,但是,勋贵在朝堂上,本就没有太大的存在感,而如今遍观朝中文臣,真正站在太上皇这边的,少之又少。
所以对于太上皇来说,这次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不过……
“陛下,里通倭寇乃是大罪,臣若不能秉公查办,恐有负社稷,恳请陛下明鉴!”
挣扎了片刻,朱鉴到底还是开口道。
他当然明白太上皇的意思,也明白现在的局势,但是,这么做对他来说,确是有悖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入仕至今,朱大人当然不是什么天真的觉得官场没有任何黑暗面的毛头小子,但是,他或许为了利益做过违心之举,也为了仕途更进一步而使过手段,可这种徇私枉法的举动,实在是……
看着朱鉴这般神色,朱祁镇略略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道。
“卿家为国之心,朕自然明白,若是真有里通倭寇之人,自然是要严加查办,不过,若是有被蒙蔽者,也不能冤枉,不是吗?”
这……
朱鉴的神色一阵犹豫,片刻之后,道。
“臣明白了!”
随后,朱鉴并未再多说,便告退了。
待他离开之后,朱祁镇的眉头却缓缓拧了起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开口对着旁边的蒋平问道。
“朕记得,上次朱仪来请安的时候,提到张輗那边,整饬军府的差事已经差不多了,对吧?”
蒋平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是。”
这段日子以来,南宫内外出入的阻力少了很多,所以,消息也变得及时了起来。
朱祁镇既然有意要培植力量,自然是对朝政时时关注。
尤其是,张輗这个整饬军府的差事,他原本想着,可以借此机会安插一些人手,但可惜的是,或许是因为没能顺利拦下张輗执掌此事,所以,都察院对于整个整饬的过程盯的很紧。
而且,虽然说这个差事,是由张輗来主持,但是,参与的还有武兴,赵荣等人,一旦张輗想要搞点什么小动作,那么,立刻就会被当成把柄,在朝堂上被攻击。
张輗好不容易才坐稳了这个军府都督的位置,若是因这个而再搭进去,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本来,还可以借此机会打压一下天子安插在军府里头的人,可问题是,当今这位登基时间才短短几年,低阶的军官,算不上是他安插的,高阶的武臣,想要动要没那么容易。
所以,到了最后,张輗能做的,也只是在整饬军府的过程中,收拾了一些早就看不惯的人,然后,卖给一些府邸几个人情而已,太过分的,他也不敢做。
既然如此的话……
朱祁镇沉吟片刻,道。
“传信给张輗,让他明天进宫一趟,对了,把徐有贞也叫来!”
“遵旨……”
……
“让张輗进宫?”
如今的南宫和乾清宫,基本上已经算是明牌了。
朱祁镇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但是,在探清楚朱祁钰的用意之后,他也就不在乎这些监视了。
所以,与其说是对南宫的监视变弱了,倒不如说,是双方都在保持一种相当的默契。
便如现在,蒋平的消息刚刚传出南宫,没过半个时辰,舒良便到了乾清宫中。
舒良点头,道。
“不错,除了张都督,还有徐大人,也要一并召见!”
有点意思……
朱祁钰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叫张輗过去可以理解,但是,徐有贞?
他这个哥哥,这是想要迷惑他呢?还是说,想和他形成某种默契呢?
“皇爷,户部沈尚书,兵部王尚书,内阁张首辅,俞次辅在殿外侯召!”
片刻之后,怀恩上前,低声禀告道。
于是,朱祁钰收回心神,点了点头。
“让他们进来吧……”
怀恩领旨退下,不多时,便引着几位老大人迈进殿中,一眼扫过去,便可看到,这几位的神色截然不同。
内阁二人平时觐见的多,倒是面色如常,只不过,对于这种突然的召见,也带着一丝疑惑。
至于王翱,作为前任的内阁首辅,新任的兵部尚书,则是明显带着几分春风得意。
要知道,虽然说近些日子以来,明里暗里受到了不少掣肘,但是总的来说,王翱对兵部的控制还是比较顺利的。
这一方面得益于王翱这几年在内阁积累下来的经验,另一方面,也是于谦留下的那几个郎中还算配合。
不过,也仅仅只是配合了,这几个人毕竟不是自己人,脾性和做事习惯,着实是让王翱有些头疼。
至于沈翼,他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困难,但是……在天子的身边待久了,沈尚书已经快能总结出规律来了。
像是这种单独召见,而且还是和新任的兵部尚书一起……
唉!
当然,沈尚书是什么心情,不妨碍朱祁钰压着他办事。
行礼各毕之后,朱祁钰开门见山便道。
“今日召几位卿家前来,是为了一桩事!”
“近来福建等处倭患频发,朕决意派备倭军三万,出兵剿灭倭寇,年节过后,便要出发,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议此事。”
这话说的干净利落,虽是用的商议二字,但是,却明显并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果然不出意外,话音刚落,沈尚书的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率先开口,道。
“陛下,江西旱灾刚刚结束,据各地所报,今冬无雪,明岁河南等地恐仍有灾害,此时朝廷宜当与民休息,岂可动兵啊?”
但是,他的话刚说完,便感受到一道目光朝他望了过来,朱祁钰平静的看着他,口气坚定,道。
“此事,朕已然决定了!”
一句话,便堵死了其他人想要开口的欲望,随后,朱祁钰继续道。
“朕当然知道,如今国库并不充裕,而且,明岁也可能有灾情,但是,沿海一带苦倭寇久矣,何况,近些日子以来,这些倭寇的行径愈发猖獗起来,竟敢到代王府劫掠,如果继续放任下去,朝廷颜面何存?”
“故而,此事不可拖延,年节之后,大军必要起行,朕今日召诸卿前来,是为了商议大军出征的一应事宜,并非是商议,要不要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