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怀恩的出面,文华殿中的乱局,总算是告一段落,大多数的朝臣被遣散回衙,其余相关的,有分量的重臣,却被召到了武英殿中。
但是,让人奇怪的是,一干内侍将这些大臣引到武英殿外,却并没有让他们进到正殿当中,而是让他们到了偏殿内。
怀恩站在众人前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道。
“诸位大人,陛下说,各位早朝辛苦,想来都还未用早膳,所以命御膳房准备了膳食,让诸位先在偏殿歇息用膳,半个时辰后,再行觐见。”
说罢,怀恩一挥手,于是,旁边的内侍便忙着摆放起了凳子,引着众人落座,而怀恩则是朝着众人拱了拱手,施施然的离开了。
这般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面面相觑,的确,刚上过早朝,他们腹中都有些饥饿。
可问题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有心情吃饭啊?
天子把他们这帮人召集起来,结果却让他们先用早膳……这天子心里,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众人心中一阵疑虑,但是,有口谕在,他们也只得按下心中的情绪,坐了下来。
很快,有内侍送上了赐下的御膳,做的自然是色香味俱全,但是,此刻所有人都怀着心事,未免有些食不甘味。
相反的,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在场众人此刻都默契的一言不发,只关注着眼前的膳食,殿中静的有些可怕,反倒显得有些诡异。
大约盏茶时间之后,所有人差不多都用了一些膳食,不约而同的将筷子放下,各自看了一眼,最终,新任的首辅大人张敏,率先打破了这个沉默。
他将目光落在一旁始终低着头的何文渊身上,道。
“何侍郎,陛下召我等前来,想必便是文华殿之事,此事因你而起,无论如何,你总该给朝中上下一个交代吧。”
从本心上来说,张阁老是不愿意掺和这档子事儿的,但是,他如今身居首辅之位,那么,内阁安抚朝局的责任,自然也就首要落在了他的身上。
何况,张敏平时只是不出风头,但这不代表他的政治眼光不够,虽然说,在外界看来,张敏能够拿到这个首辅之位,仅仅只是运气好而已。
但是,只要细细纠察,就会发现,这位张阁老,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在朝中没有盛名,也没有极其过硬的政绩,如果不是趁着之前天子登基时,主导了匠户改制,甚至连进内阁资历都不够。
这种状况,若是换了别的人,怕是在内阁待不了多久,就要被斗下去,可偏偏张敏却一直能够稳稳的在内阁待着,这份功力,绝不单单只是与世无争几个字能够做到的。
而这一点,恐怕没有人比俞士悦更清楚了。
看到张敏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何文渊,唯独俞士悦,却望向了张敏。
这段时间以来,内阁局势大变,俞士悦虽然地位依旧稳固,但是,却不得不重新盘点了一下朝中的局势。
其中,最重点的,就是此前,一直被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忽略掉的,这位新晋的首辅大人。
然而越是盘点,他才越觉得,此人不简单。
要知道自入内阁以来,张敏便和俞士悦交好,许多重大的政务上,二人也往往态度一致,但是,却没有人觉得,他是俞士悦的人,就连俞士悦自己,也从未这样认为过。
这话说起来拗口,可事实便正是如此。
这中间微妙的距离,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把握好的,但是,这对于张敏来说,却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毋庸置疑的是,这次张敏能够成功成为首辅,既有运气的成分,也有实力的成分,可同样需要明白的一点是,如果没有王翱的帮忙,张敏怕是也没有这么顺利就可以成功。
诚然,这次朝中格局的变动,对于王翱和张敏来说,是一次双赢的机会,但是,合作是需要信任的基础的。
就像之前江渊在时,他来找俞士悦示好,俞士悦也不敢轻易接受,一时不清楚对方所图为何,二是也需要顾及方方面面的考量。
利益一致是合作的前提,但是,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也难达成合作,这一点,俞士悦再明白不过。
可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要知道,在外界看来,张敏在内阁当中,一直都和俞士悦一派,现如今,俞士悦却突然发现,他早就私下和王翱有所往来,而俞士悦自己,却丝毫都没有察觉,这岂能让他不心惊?
当然,事情只要做了,就必然会有痕迹,俞士悦仔细回忆张敏入阁之后的一系列举动,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殿试舞弊案!
这桩震动天下的大案当中,江渊是主谋,萧镃是主犯,这一点无可置疑,但是很多人其实都忽略了,除了他们之外,朱鉴和张敏二人,也牵扯其中。
简单地说,如果没有朱鉴和张敏的配合,江渊不可能用内阁的力量来跟萧镃谈条件,最终联手舞弊,闹出了这惊天一案。
随后,他们几个人都被处罚,萧镃自杀未遂,被罢官免职,江渊几乎背负了全部的罪责,也随之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以致于,就连俞士悦也没有细想,张敏为何会掺和在这里头。
这件事情,如今回过神来细想,才发现并不简单。
最首当其冲也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张敏一贯低调谨慎,如何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做这样的事?
或者换个说法,他这么做,有何好处?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王翱!
俞士悦虽然对张敏平时关注没那么多,但是,王翱的动向,他却是一直很清楚的。
殿试舞弊一案,查到最后,至江渊而止,但是,从王翱的种种举动来看,这桩案子,和他脱不了干系。
就算不是他背后指使,至少也应该是默许江渊做的,否则的话,江渊很难保证,自己在干掉萧镃以后,能够守得住翰林院。
如此一来,张敏在这件案子里的举动,也就可以解释了。
殿试舞弊一案,对于张敏来说,并没有直接的好处,但是,却可以让他交好王翱。
时至今日,这件案子早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俞士悦也无从推测,在这桩案子当中,到底是王翱先找的张敏,还是张敏主动向王翱靠拢,但从结果而言,至少从那个时候起,二人便已经有了交情。
恐怕也正是这份交情,让他在这次的朝局变动当中,把握住了先机……
俞士悦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位张阁老,不,现在应该叫张首辅了,只怕会比王翱,更不好对付。
殿中再度有声音响起,让俞士悦回过神来,只见一直低头不语的何文渊,在听到张敏的问话之后,总算是抬起头来,道。
“首辅大人,此事并非因我而起,东宫储本攸关社稷礼法,下官知道,如今并非是将此事拿到朝堂上议论的时机,故而只是密奏陛下,以陈己见,然则,却不想有宵小之徒,蓄意将消息散布开来,引得朝堂动荡,群臣不安,此非下官本意,实乃是此辈宵小之徒,欲乱朝堂也!”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何文渊也不怕得罪人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这个局面,不发疯就得死,发了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他自然是百无禁忌。
说话之间,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朱仪和旁边的徐有贞,其意思不言自明……
听闻此言,朱仪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过,还未等他开口,何文渊便继续道。
“刚刚成国公在殿前请奏,彻查此案,下官觉得所言甚是。”
“下官乃朝廷三品命官,有陛下御赐钤记,所奏直送御前,直达天听,若非陛下将奏疏下到内阁及通政司,理应无人知晓其中内容。”
“然而如今密奏内容却无端泄露,可见,朝中有人早已经视法度如无物,擅自窥探机密奏疏,如此藐视皇威之举,如若轻纵,密奏之制,岂非形同虚设?”
“故而,下官以为,理当彻查!”
这一番话,大帽子一个接一个的扣,生怕不够唬人一样。
不过,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脸色倒是颇露出了几分沉吟。
何文渊的话,看似是在胡乱攀咬,但是,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当前局面的办法。
如今朝野上下,目光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那么,除了正面解决这条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譬如说……密奏的内容,是如何泄露的?
事实上,密奏制度,早在太宗朝,甚至是太祖朝,便已经有过先例,只不过,那个时候,是个别大臣才有的特权。
而到了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将其制度化了而已,也正因于此,这当中存在的问题,所有人也都很清楚。
既然是密奏,那么,突出的就是一个密字,像是一般科道官员的密奏,或许内阁相对应负责的大臣,还能提前预闻。
但是,像是何文渊这样三品以上的京官,只要加盖上御赐的钤记,那么,除了天子之外,任何人不可探看。
这也就意味着,密奏的内容,理论上来说,只有上奏之人和皇帝本人知晓,既然如此,那么,里头说些不能说的话,也就实属正常了。
官场上头,讨好皇帝嘛,不寒碜,这么做的人,肯定也不止何侍郎一个。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内容,只能私下里说,一旦被拿到明面上来,那么对于上奏之人来说,无疑就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
所以实质上,何文渊的这番话,就是在转移矛盾,他在提醒在场的大臣们,今天他上奏的密疏能被泄露,那么也就意味着,明天他们在场所有人,上奏的密疏也有可能泄露。
如果他们不把散布消息的幕后之人揪出来的话,那么,下一个面临这种情况的人,指不定就是他们在场里头的一个。
不得不说,这手祸水东引,属实是高明。
有密奏制度在,朝中大臣,多多少少,都肯定会上一些,不愿意被公之于众的奏疏,所以密奏泄露,并不单单是何文渊一个人的事,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不是不可能,转移掉朝中上下的注意力,只不过……
“彻查?好一个彻查!”
“何侍郎这招混淆视听,倒用的真是娴熟,不过朝廷上下公论在此,恐怕容不得你如此逃脱罪责吧?”
果不其然,何文渊说完之后,一旁的徐有贞立刻就看了过来,冷声开口道。
在场的众臣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了然。
就像何文渊自己说的一样,这件事情虽是因他而起,但是,在朝堂上挑起来的人,却不是他。
朱仪等人在朝堂上要求彻查,目的是为了证实有这份密奏,将流言转化为实质性的证据,进而发动朝廷舆论的力量,对何文渊群起而攻。
但是现在,何文渊自己已经承认,他的确上过这道奏本,那么,对于朱仪等人来说,再查的必要就没有了。
对于他们来说,如今的重点,实际上是在于,该如何通过打击何文渊,来稳固东宫的地位。
从这一点上来说,现在其实想把事情闹大的,反而是东宫这边的人。
而这,也是一众大臣,至今都没有在此事上多言的原因所在。
事实上,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无论是刚刚在文华殿上,还是如今的武英殿中,开口的人,都是一些小卒子,真正有分量的大臣,哪怕是作为太子府詹事的俞士悦,也并没有对于此事,表露出任何的态度。
当然,成国公是出面了,不过,他毕竟年轻,爵位虽在,但是真要论在朝堂上的威望实力,放在眼下的殿中,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所以目前的状况,其实可以视为是刚刚文华殿的争端的继续,也正因于此,双方的局势,其实也大差不差。
看着怒发冲冠的徐有贞,何文渊反而淡定的很,道。
“徐学士,你少一口一个朝廷公议,一口一个推脱罪责,朝廷公议如何,本官是否有罪,你一个右春坊大学士说了可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