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也先此人,不论是朱祁钰还是杨洪,都从未轻视过。
相较于他打仗的才能,他更可怕的,其实是智谋。
瓦剌自也先之父脱欢当政时崛起,但是,真正达到极盛,却是在也先成为太师之后。
区区十年的时间,他先是彻底架空了脱脱不,让对方成为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进而通过不同的方式,控制了草原上大部分的部落。
随后,他一方面向大明俯首称臣,名为派遣贡使,实为骗取财物,不断试探大明的底线,另一方面,向西北拿下了哈密,并向关西七卫不断拉拢施压,逼迫关西七卫步步退守。
与此同时,也先向东攻打兀良哈,掠夺女真,逼迫这些原本归附于大明的部族向他效命。
可以说,在也先的统领下,瓦剌的势力东西相连,在草原上几乎无可匹敌。
能够做到这样的局面,单靠的自然不是骁勇而已。
单从土木之役当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也先此人诡计多端,尤其是在抓走朱祁镇之后,他和大明的屡次谈判,堪称面和心狠,稍有不慎,便容易掉进他的陷阱当中。
从这个角度而言,也先始终存着野心,想要重现大元的辉煌,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说,在鞑靼内乱的情况下,也先出手将祸水东移,引到大明的头上,这不算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也先能这么快的做出动作,说明,他一定早就得知了鞑靼内乱的具体细节。
结合杨杰已经到达土尔扈特部的消息,几乎可以断定,是孛都将其中的内情,告诉了也先。
如此一来,几乎便也意味着,杨杰的计谋失败了。
所以说,很多时候,奇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杨杰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每一步都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只不过之前他成功了算计了每一个人。
但是现在,他显然低估了孛都对也先的忠诚,这小小的差错,便有可能让他有性命之危。
看着杨洪担忧的目光,朱祁钰叹了口气,将自己最初拿到的已经换上了新的信封的杨杰的信件拿了出来,命人递给杨洪,然后开口道。
“杨侯应该看得出来,朕给你们看的奏报,并非是杨杰亲笔,他真正传来的,是这封信。”
自家儿子的字,杨洪自然是认得的。
所以,打从看到那份奏报开始,杨洪的心就一直悬着,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直到此刻,看到眼前的信件,他的心才放了下来。
来不及多说,杨洪拆开信件,便读了起来,但是读着读着,他也发现了不对,不由疑惑的抬头,望着天子。
这个时候,朱祁钰才将一切都告诉了他,道。
“这封信是伪装,真正的消息,是送信之人口述带回来的。”
“除了朕刚刚给你们看到的这些消息之外,杨杰求了朕两件事。”
“其一,杨杰答应了土默特部,停止宁夏一带的烧荒措施,允许其牧民到大明边境百里内的牧场放牧,并正式册封土默特部首领为忠顺王。”
“作为交换,土默特部会将其首领长子送到京师,在宗学就读,同时,暂时率领骑兵,听从杨杰的一切调遣。”
“什么?”
听到这番话,杨洪甚至顾不得君前失仪,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他早就隐隐感觉到,杨杰在草原上做的事情,必定隐藏了诸多内情。
但是,他没想到,杨杰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要知道,土默特部可是鞑靼的五大部落之一,在整个蒙古,也是有数的大部落。
这种部落的归附,对于大明朝廷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至于归附的条件和待遇,更是需要仔细商榷,但是,杨杰区区一个镇抚使,竟然就敢贸然决定这么大的事。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这是越权!
烧荒的措施,一直都是大明防御草原部族的重要手段,说白了,就是将临近大明边境的草场通通都焚烧掉,如此一来,既可以开阔视野,便于发现敌情,又可以有效的阻断骑兵的紧逼。
毕竟,骑兵最重要的是马,而马是需要草料的,如果不焚掉草场,对方的战马可以就地取材,就会大大减轻后勤的压力。
现如今,杨杰不仅答应了让土默特部内附,而且,还擅自决定,要取消宁夏一带的烧荒措施。
这种决定,说是越权都是轻的。
就算是天子,要这么做,也得经过朝议,何况他区区一个杨杰?
这还不止,很快杨洪就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按照杨杰传来的消息,在鞑靼内乱之后,正是土默特部掩护他离开了鞑靼。
这就意味着,杨杰很有可能,不仅仅是承诺了而已。
就算他是杨家嫡子,天子特使,但是这种大事,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对方怎么可能冒着得罪各部的风险来帮他?
抬起头,杨洪刚好对上天子饱含深意的目光,于是,杨洪立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小儿冒失,擅做决定,臣代小儿向陛下请罪!”
殿中的气氛沉重而压抑。
杨洪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是,却不敢说出来。
这件事情,不说出来还有转圜的余地,真要是说出来,可就一切都完了。
直到片刻之后,天子的声音响起,才总算让杨洪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这件事情,杨杰出京之前,曾跟朕提过,草原部族,如若确实有意内附,暂停烧荒,也并非不可。”
“杨杰如此举动,虽然有些冒失,但是,草原局势纷乱,权且变通,也并非不可。”
“如今杨杰既然还在草原,为保他性命,朕会下一道密旨,命人送过去,答应土默特部的归附。”
这番话,既是施恩,也是提醒。
虽然天子说这件事情杨杰曾禀奏过,但是,只要细细想想,就能够发现其中的漏洞。
要知道,杨杰此去本来的目标仅仅是阿噶多尔济而已,挑拨鞑靼各部相互攻伐,是到了草原之后,临时改变的主意。
如果说,他在此中间没有秘密传讯回来的话,那么,天子现在的话,明显就有些前后矛盾了。
而且,杨洪不是傻子,土默特部的事情一提起,他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杨杰煽动阿噶多尔济还有其他鞑靼部落的事。
还是那句话,能够成为部族首领的,都不是傻子。
杨杰能够说动他们,除了凭借自己的身份,只怕也没少拿出能够说服他们的‘凭证’!
同样的道理,既然是临时决定,那么,这个‘凭证’,又是从何而来呢?
答案杨洪心知肚明,而且,想必天子也心知肚明。
一念至此,杨洪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再次叩首于地,杨洪道。
“陛下天恩,臣万死难报!”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叹了口气,道。
“杨侯不要高兴的太早,这密旨朕可以下,但是,最终土默特部能否归附,是必定要经过朝议的。”
“若是不能通过朝议的话……”
“臣明白!”
听话听音,杨洪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很清楚,如果他猜测的属实的话,那么,杨杰在草原上所做的事,够将杨家抄家灭族了。
但是,天子并不计较,还愿意转虚为实,尽力保证杨杰的安全,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如果再继续奢求天子和朝廷众臣作对,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陛下放心,无论土默特部能否归附,杨家上下,必为陛下竭尽全力,惟陛下之命是从!”
闻听此言,天子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方道。
“这件事情暂且不提,除了这件事之外,杨杰还向朕求了
“瓦剌如今局势复杂,杨杰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希望朕能再给他一道便宜行事的旨意。”
话音落下,杨洪便是一愣。
旋即,他便反应了过来,杨杰必定还有其他的打算,并没有将所有的赌注,都放在孛都的身上。
只不过……
“这也是朕将杨侯留下的原因!”
“平心而论,杨杰此去虽然有些冒失,但是,所做之事,已然超出了朕的预料,对大明来说,他也是功大于过。”
“如今他身陷瓦剌,步步危机,时时有性命之忧,虽然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他毕竟是杨家唯一的嫡子,倘若真的有何闪失,朕于心不安。”
“所以,这道旨意下不下,朕要问杨侯你的意思。”
面对着天子的注视,杨洪沉默了下来。
现在的局面已经很清楚了,杨杰在瓦剌,肯定还有别的打算。
但是,有了脱脱不的前车之鉴,无论他要谋划什么,都必定艰难无比。
而且,也先较脱脱不,狡诈狠辣的程度要更上一层楼。
所以,这道旨意一旦下达,杨杰的性命能否保住,恐怕真的就说不准了。
这个时候,天子沉吟着,再度开口道。
“此处没有旁人,杨侯不必讳言,直接对朕说便是,朕还是那句话,杨杰为大明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事,朕可以想其他的办法。”
“杨家世代忠良,于国有功,若是杨侯下了决定,朕便可另下一道旨意,以大明的名义,遣使团亲赴草原,命也先即刻放人。”
“如今瓦剌实力未复,草原又生乱局,杨杰虽然得罪了也先,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个镇抚使而已,既难以拿来要挟大明,也对也先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为了不得罪大明,想来也先也不敢不放人!”
听了天子的这番话,杨洪的面色复杂。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虽然天子的口气温和,但是,杨洪很清楚,天子给他的这个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杰此刻回来,意味着,剩下的烂摊子,要朝廷来收拾。
这当然不是不可以,就像天子说的,偌大的大明,不至于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
但是,一旦牵扯到整个朝廷,那就必须要考虑文武百官的态度。
作为始作俑者,即便是有天子护着,杨杰所面临的压力也不会小。
甚至于,有可能从此以后,杨家会在朝堂当中被彻底边缘化,而这,已经是天子能够给杨家最好的选择了,至少,看在往日功劳的份上,杨家能保侯府尊荣,杨杰也能保性命无恙。
但是,如果说决定冒险而为的话。
那么,首先杨杰的性命难以保证,其次,草原上危机四伏,形式多变,他也未必就能够成功。
一旦失败,那么,压力同样会来到杨家的身上。
进?还是退?
这关系到杨杰的性命,还有杨家日后在朝中的地位。
正因如此,天子让他自己来选。
深吸一口气,杨洪的眉头紧皱,但他却没有犹豫,而是拱手道。
“臣知陛下一片体恤之心,但是,杨氏一门,历代皆在边境戍守,为的便是边境安宁,社稷安定。”
“小儿如今在瓦剌,虽然险象环生,但是,既然心中已有定计,想来当有把握。”
“朝廷有陛下,有文武百官,自然能妥善解决草原乱局,但是,付出的代价,必然不小。”
“既然如此,小儿一人之性命,与国家利益相比,又何足惜?”
“臣请陛下,下旨命小儿相机而断,不杀也先,誓不回京!”
这番话,杨洪说的斩钉截铁,反倒是朱祁钰的面色有些犹豫,道。
“杨侯,瓦剌和鞑靼不同,如今杨杰的打算,既然已被也先察之,想要成功,难度只会更大,伱不必……”
“陛下!”
感受到天子矛盾的心绪,杨洪的口气反倒更加坚定。
沉吟片刻,杨洪的情绪也有些低沉,道。
“臣不是在说场面话,也不是碍于所谓的大义,不得不为之。”
“当初,小儿出京远赴迤北,离开宣府时,曾对臣侄杨信说过一句话,后来,杨信将此话通过家信转述于臣,臣至今对这句话记忆犹新。”
说着,杨洪抬起头,苍老的面庞上带着骄傲,道。
“小儿说,他,也是杨家的子孙!”
“杨家世世代代为国守疆,数代人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杨家人的归宿,更是无上的荣耀。”
“杰儿天生体弱,不能习武,但是,他心中忠君报国之意,从不输任何人。”
“如今,他能有机会为国效命,还大明边境百年安宁,纵然是只有一丝希望,他也必定愿意,为之付出性命。”
“臣身为杰儿的父亲,能有这样的儿子,只觉得是家门之幸,所以,恳请陛下,允准杰儿的请求,让他完成,作为杨家子孙的使命!”
看着杨洪坚定的样子,朱祁钰叹了口气,到了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朕准了便是。”
杨洪松了口气,但是,却没有起身,而是继续开口道。
“谢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允准!”
…………
良久之后,杨洪走出殿中,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但是,却脊背挺直,仿若青松。
萧瑟的秋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在天上打着旋,但是,却吹不动风中伫立的人。
朱祁钰站在殿门处,望着这位血战沙场多年的老将,神色复杂。
另一边,重新被叫回来的俞士悦,发愁的看着手里刚刚写好的诏书,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陛下,这么大的事情,真的不用等早朝商议之后,再下旨吗?”
“不必!”
眼见着杨洪的背影渐渐消失,朱祁钰转过身,目光远望,口气淡然,道。
“就当是……朕给杨家这一门忠烈的赏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