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公室的门开着,说话声拖着满屋的烟气跑到了走廊里。
凌经理说旱獭是地质专家,可不能随便掏獭子窝。他吹着热茶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一个笑话,是真是假只有他一人清楚。多年前在草场经历的一件事,也是一个铅锌矿,20公里沿矿体走向连续打了多个钻孔,没有大的突破。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紧要关口,地质科长在草原闲溜达挖野韭菜,无意看见一个旱獭洞口外面有一堆露头矿渣,化验结果惊呆了一片人,铅加锌品位7.3%。是旱獭救了这个矿,当年申请了找矿成果,当然成果的申请人不能写旱獭。大草原有成千上万的旱獭,缺的就是这样的“地质专家”。
我笑着对额日敦巴日说:“旱獭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办公楼前面的看板里有图片和文字说明,不能知法犯法啊,矿工不能去帮嘎查灭旱獭。也许凌经理说的是个笑话,可细心揣摩揣摩是有一定道理的。”
额日敦巴日以前掏过不少的獭子洞,地面以下3米多深,走向接近20米,有3.7平方米左右。洞里藏满了草、草根和草种子,与牛羊抢草。洞里冬天藏满了又大又黑长嘴的蚊子,夏天在草场溜达,厚厚的衣服都能盯透。他翘着嘴角说:“凌经理说的这些,也许是个笑话。獭子窝多了不敢说,至少有40多个,没看到过黑黑的矿渣子啊。”
高拥华凑着热闹:“这么一说,旱獭真的不能下套了。也许我也能撞上一回好运,去草原溜达挖点野韭菜,磨点韭菜花酱,也许会在旱獭洞口外面找到一堆矿渣,6.9%品位也知足了。”
几句玩笑话,勾起了高拥华的回忆。阿来夫的草场里有露头矿,獭子洞口有几堆矿山渣子。他说:“凌经理是地质专家,陪我去瞅瞅那几堆矿渣子。”
“都是矿了,去瞅啥。”凌经理边走边塞给嘎查长一支烟,笑着说:“要是嘎查人手不够,机台可以抽人帮忙。是尽义务,不会要报酬的,也为保护草原做一点微薄之力。旱獭能找到矿,还要地勘公司干嘛,钻机轰轰的响,提钻杆取岩心。要记录好进尺,把岩心按顺序放在岩心箱子里,用红油漆编上号。”
这几年老鼠成灾了,鼠洞几乎连成了片。旱獭的数量不多,再有两年就更少了。不让掏獭子洞了,在洞口外下扣儿,把勒到的旱獭拿回去,聚在一起烤着吃喝酒。嘎查长接着说:“嘎查从苏木领回好多老鼠药,过两天要把药全部投放到草场,嘎查人手缺,实在没有招了,才找林矿派人手帮忙。”
我怀念第一次去度假村吃饭的情景,大大的蒙古包前有瞭望台,有雕塑的惟妙惟肖的牧羊犬,有大大的勒勒车,有雄壮威武的苏鲁锭长矛。包内紫红色的套瑙、乌尼、哈那、门槛,哈那杆上的那窝燕子在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我回过神来说:“人手的事,没问题,这两天停长电,工人放假了。嘎查晚上到度假村摆上两桌,宰两只大羯羊,按蒙古族的方式喝酒唱歌献哈达,也算是对参加灭鼠人员的犒劳。”嘎查长高兴的站立起来,爽快的答道:“小菜一碟,晚上我喊上苏木长一起陪陪你。”
大大的蒙古包前的瞭望台和惟妙惟肖的牧羊犬雕塑刷新了油漆,显得格外精神,大大的勒勒车一旁多了一堆方方正正的羊粪砖,苏鲁锭长矛比以前的也高大了。哈那杆上的那窝燕子还在,在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我边喝酒边琢磨,为什么这窝燕子这么恋旧情,这么多年从爷爷辈到孙子辈的不离不弃的恋着这个蒙古包。巴图能像这窝燕子一样多好呀,看在姐姐的脸面上,对矿山别有这么大的抵触,睁只眼闭只眼的对他的儿子多好啊。姐姐到草原“插队”的第二年,巴图就是嘎查长。
在灭鼠这个问题上,草原上出现了一个怪圈:牧民在喊爹骂娘,政府在晕头转向,牛羊也跟着遭殃。嘎查长指着身后的一个个鼠洞说:“这小小的鼠洞,政府头痛,牧民闹心。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年年撒药,老鼠不见少,羊草一年比一年少。”
巴图在牧场溜达,死掉的猫头鹰和秃鹫四周,有好多腐烂的老鼠。嘎查长拽着我的手,绕道避开了巴图。
凌经理和高拥华蹲下来抓了一把矿渣,在手掌上用矿泉水反复冲刷着打量着。凌经理靠近我说:“这獭子有功劳啊,可别去套獭子窝了,是露头矿。”
我脚一边有2个臭老鼠,满身落满了苍蝇。巴图朝这边走来,我们几个转身往前走,有意跺着他。
前几年发的假药,老鼠自然就多了。老鼠打洞偷吃土蜂的蜜和幼虫,土蜂少了,不能给羊草五花草和三叶草传粉。靠风吹的那点花粉,草能生长好些嘛。老鼠多了,嘎查开始分药给牧民,满草场上乱扔老鼠药。老鼠死了,猫头鹰和秃鹫吃了腐烂的老鼠毒死了,鸟吃有毒的草种毒死。老鼠吃药吃出了抵抗力,毒性小的吃了也药不死。围栏子把草场分成了一家一户的,牛羊在牧场上溜达找草吃,践踏得厉害,羊草五花草盖不了地皮,牛舌头卷着都吃不到,草根差点让牛揪出来了,牛也要填饱肚子呀。牛羊吃不饱肚子,更贴不了膘,更糟糕。他指着牧草对额日敦巴日不满意地说:“到你这任该是第五任了,草场成啥样了,嘎查对不住这片草场和牧民啊。”
我捅了一下额日敦巴日的右肋骨,让他找个借口支走巴图。心想这小小的鼠洞能毁掉草原,难免有点小题大做,说不准又要拿矿山说事了。
“老嘎查长,您先回去歇着,岁数大了长时间站着腰腿吃不消。”额日敦巴日用手扶着巴图的胳膊轻轻地说。他没有找到更好的理由回答巴图,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一个劲的在摇头,没有回答一句话。他清楚巴图的脾气,自己挨顿骂不要紧,俄日敦达来也跑不了。老嘎查长说的话在理,旗里和苏木的畜牧草监部门是干嘛吃的,天天喝水看报拿工资,连个牧民都不如。灭鼠除了发药还是发药,发药发点真药也好,发了一两年的假药。瞅着聚堆的人群,巴雅尔也挤了过来,挨近巴图:“不是我告黑状啊。我在草原上就遇见好几次,有人用烟火往土蜂口里吹,用铁锨挖出那么多的小蜂虫,在油锅里炸熟了,当成了下酒菜。有人抓走了翅膀飞不动的小鹰。井口宿舍里找不到,我立马头朝地倒着走。”他这是在巴图眼前扇我的脸。
前天高拥华组织了一次检查,看到井口宿舍里有个铁笼子里放着一直小雏鹰,当场放进了草场,把笼子砸扁了。他要把砸在我身上的那一巴掌结下来,以牙还牙地说:“要是你不能从铁笼了拿出来,跪着走回家,行吗?脸上那两片皮,愿意咋说就咋说,说出的话要负责任啊。”巴雅尔倒驴不倒架地说:“学会老鹰了,尾巴的毛张开拉出屎来,再飞呀,指定把小鹰藏起来了,你不用撅腚。”高拥华拽着巴雅尔走,始终后仰着不挪步,嘴里辩驳的话停不下来。巴图冷静地说:“还是那句话,来草原要守草原的规矩。土蜂不能掏,小鹰不能抓。小鹰长大了能帮牧民抓更多的老鼠。羊草五花草啥的长的密密的,牛羊吃饱了,肚子滚圆滚圆的,沙尘暴的天气,会少下来的。”
井口铁笼子里得那只小鹰是十多天之前的事了,巴雅尔没亲眼看见,是听阿来夫说的。阿来夫也没亲眼看见,也是听岱钦说的。巴雅尔把头缩了回去。我没说话,高拥华在巴图眼前把他收拾了一顿:“说话之前要动动脑瓜子,话说出口是收不回来的,这么多的人都听到了。为什么不敢陪我去井口宿舍看,你心里发虚,不要往矿工身上泼脏水,泼出去的脏水能收回吗?照样也收不回去。你这是搬起石头砸痛自己的脚,嗷嗷叫何苦呀,就怕老嘎查长心里不添堵啊。”
巴雅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巴图瞪了他一眼:“以前不是这样子的,说话没个正经。有怨恨也不要说假话,会让人看不起的。”
巴雅尔耷拉着头,额日敦巴日的脸色渐渐高兴起来。我趁着巴图还没离开,对巴雅尔温和地说:“你说在草原上遇见好几次,矿工用烟火往土蜂口里吹,用铁锨挖出那么多的小蜂虫,用油炸熟了在饭店里喝酒。是亲眼看到的,还是听人说的。你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让我和老嘎查长听听,让嘎查长给做个证。”
巴雅尔看了一眼岱钦,岱钦直摇头,急忙把眼光移到巴图身上。额日敦巴日跟我说起过这事,矿工用烟火往土蜂口里吹,用铁锨挖出那么多的小蜂虫是收购之前的事情,是岱钦亲口说给他听的。
巴图对我说:“以前来牧区是走亲戚的,很多东西闹不机密。来草原工作了,要守牧区的规矩。鹰是安达,迷了路,向四周瞅瞅,能看到一个个圆圆的亮点,那就是鹰的眼睛,朝它的方向走,会看到水泡子和牛羊。要爱护护鹰啊。”他把语调停了下来,对额日敦巴日说,“不要听苏木的瞎吆喊,灭鼠不放药,有人怪罪你,是我逼你这样做的。鹰吃不到毒药的老鼠,一年两年坚持下去,猫头鹰和鹰慢慢就会多起来,老鼠自然就会少的。其他嘎查和苏木也会学过去,草原会慢慢好起来的。鼠洞少了,土蜂多了,传粉就好了,羊草三叶草长得密密实实的,牛羊吃的不愁了,不贴膘才怪呐。”
巴图脸上一道一道的沟儿拉平了,和给巴雅尔起名是的一模一样的。巴雅尔出生那年,草原上的红卫兵也开始串联。巴图为赶上形势,就随口给他起名,叫“红卫”。当时他的母亲不同意,觉得别扭,依然当着嘎查长的面乐呵呵的接受了,嘴里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名字起的好,起的好!嘎查长的觉悟高,思想跟上了形势,就凭这响亮亮的名号,这小子以后断然有个大出息,不能辜负嘎查长的一片期望。巴图瞅了一眼怀里的小“红卫”,仔细打量着像欣赏一件玉石一样的仔细,左瞅瞅右瞧瞧地说:“不是我的思想跟上了形势,是孩子的爹妈的思想跟了形势,赶上了大串联的时候。瞧瞧这孩子腿细细的长长的,跑起路来黄羊也赶不上,叫‘红卫’这名字,最好不过。”大家哈哈大笑,巴图也是合不拢嘴。红卫兵很不高兴,硬是逼着改名字。理由是红卫兵小将,都是你家的儿子了,一起大声喊着:“红卫后面少了兵,干啥啥不成。”后来改成了巴雅尔红,大串联的年代过去了,活成了这把年纪,毛都白花花的一头了,吐出来的话也兜不了底。瞅着巴图那渐渐闭合了的嘴,我向左转着头,对岱钦说:“老嘎查长为我担心呐。杀个大羯羊,帐,记在我头上。一个不少的都留下,陪老嘎查长喝杯酒。”
我笑着点头,巴雅尔是大串联那年出生的。之前的名字叫“红卫”,是巴图给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