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拘留所出来不几天,巴雅尔到旗里溜达了几天。找了几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大酒,去了去身上的晦气。
一个光头胳膊刺着青龙的人举起酒杯,生硬说着汉话:“找准绊倒你的石头,下次别再让他绊倒。喝酒!下回过来给你带个头号大狼牙,压压惊。”
一个穿着蒙袍袖口磨得铮亮的中年人挠了挠头,压低声音对巴雅尔说:“依我这些年过手的事看,这事有点玄,闹了半天也没闹机密,有点钓鱼执法的味道。为啥不去阿来夫的牧场呀,单去你的?右手食指向上一甩,是冲你这块硬骨头来的!头羊跑丢了,小绵羊能不听话吗?”
一个头顶特意留着“一撮毛”的小伙子刚要搭腔,巴雅尔瞬间清醒过来,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把话给隔过去了,两眼直直的瞅着酒杯。
这几个人都是巴雅尔前两年在“那达慕”上认识的。那个光头胳膊刺着青龙的人,是蒙古国的,做点边贸生意。一个星期过来一次,带点外蒙和俄罗斯的奶粉、工艺品和狼牙之类的东西,回去再捎点米面蔬菜日常生活用品,靠差价补贴生活,生活过得蛮潇洒的,人送外号“青龙”。那个一年四季穿着蒙袍,袖口磨得铮亮的中年人,蒙汉兼通,人送外号“土律师”。穿梭于苏木嘎查和牧点骗吃骗喝挣点“外快”,生活过得不宽裕。那个小伙子是草监局局长高**的儿子。总爱模仿蒙古族人打扮自己,头顶特意留着一堆头发,周边光光的,人送外号“一撮毛”。巴雅尔像触了电一样,手突然从“一撮毛”那瘦小的肩膀上抽了回来,满口喷着酒气,右手指着他们三个说:“瞎球闹,闹机密啦!人有三六九等。“青龙’是用腿挣钱,过几趟境随便带点货过来,捎点东西回去,就能玩到钱。‘土律师’是用嘴挣钱,和歌唱家一样,一张嘴钱就往兜里跑。俄日敦达来是用心机挣钱,脑瓜子随意支个损招,几万亩牧场就到手了,把柄落到了我手里。‘一撮毛’靠爹挣钱,随便给七大姑八大姨点草蓄平衡奖,就能拿点回扣。尼玛的,我只靠出苦力放羊挣钱,太不平等啦!没办法呀—。这酒没白喝!哈哈哈哈……”瞅着他们几个又吃又喝又说又笑的往来复去的画面,巴雅尔紧锁着眉头,本来就不宽敞的眉间更加凑在了一起,微微眯着的眼前飘过了以往好多杂事乱事。这些杂事乱事,如同蒙古包顶上的炉桶冒出的一绺一绺飘逸不定的青烟,慢慢连成一个一个的环,紧紧地卡在自己的脖子上。在眼前溜走的这些东西,又如同草原上一捆一捆的羊草,他抬腿一捆一捆的迈过,像给羔羊骟蛋子一样,把自己想不通的事,一个一个捋了一遍。虽说一口喊出的价格没啥依据,矿山凭啥给2.56元/平米呢?越想越闹不机密。最后他认准一条理,尼玛的矿山缺理儿,明里干不过自己,暗地里出了个坏主意,借赌博的名头整自己。慢慢心情好了起来,瞪大眼睛,说:“尼玛的呼和巴日算啥鸟东西,不尿他。”
“尿他干嘛,赶不上一块羊粪砖。羊粪砖能烧茶煮饭。”“土律师”迎合着巴雅尔,一连说了好几遍。
“一撮毛”大口大口的吃着血肠,不时和“青龙”碰杯子:“巴雅尔有尿性,是老牧民兜里的咸芥菜疙瘩,放在嘴里嚼一下,有点咸味,补充点盐,蛮管用的。”
“青龙”夹起一块豆腐乳,在鼻子前晃悠了两下:“你是豆腐乳,闻着臭,吃着香。”
巴雅尔端起杯,扫了一下桌子上的菜,瞅着“一撮毛”手里的血肠,泪水夹在上下眼皮之间:牧民都学小绵羊乖乖听话,不直起腰杆和祸害草原的外来人讨价还价,牧场不就成了餐巾纸,随便抽随便扔。他紧闭着双眼赶出了回忆的泪水,重新回到桌面上,指着血肠说:“酒是一杯一杯喝醉的,草原是一脚一脚量出来的。尼玛的嘎查苏木跟矿山搅和在一起,用不了几年,草没了,羊没了,手把肉没了,血肠也没了……狼要吃羊,羊在水的下游狼也说污染了水,理由太简单了,牧民不就是羊吗?说苏木和嘎查是狼,你们还不高兴,实际上比狼还狼。”
“土律师”用手摸着磨得铮亮的袖口说:“把心放在肚里,儿马子下不了驹子,沙漠里长不出芍药花。”跟“一撮毛”碰了一杯,尿他草监所干嘛?局长的儿子在眼前摆着。巴雅尔也扎过头来,抓住了救命草,碰着杯说:“问一下你老爸,成了,给你分成。也算是叼嫚子泡妞的零花钱,咋样?”
“分成?分几成。分我10成,也办不成啊。嘎查苏木的事,搅合不进去。请我叼嫚子泡妞,好呀,走吧。”说完,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有了巴雅尔进拘留所的前辙,岱钦和阿来夫不愿跟着他起哄胡来。他总是重复着说:时间会教会你们的,不是我错了。过一段回过头来闹机密了,晚了,会揪心的痛,隔着皮袍子挠痒痒,不管用不解渴呀。嘎查骂我是疯狗,见人就咬;苏木骂我是跳蚤,这说明啥,他们心虚了,是恶人先告状!
巴雅尔从饭店出来,在路口遇见了俄日敦达来,他后面还跟着额日敦巴日这个小尾巴。路口的红色行人灯亮着,巴雅尔有意放慢了脚步,装着没看见。额日敦巴日说:“脸又红上了,看模样没喝够啊。”
巴雅尔立着一动不动,两眼噗嗤噗嗤看着不说话。额日敦巴日又说:“快走两步,感觉还受到了委屈。你以为院子好几千亩比刘文彩的要大,就牛逼了。”
巴雅尔双手插到裤兜里,抖着右腿脚尖歪着脖子,仍然一句话不说。俄日敦达来气紫了脸:“你以为自己是儿童呀,受未成年保护法的保护。真有尿的话,把度假村里新扎的几个包,挂个军事禁区的牌子,禁止靠近。派出所的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闯进去。你不赌博,闯进去那是私闯民宅,你可以告他们……一个是杭盖,一个是戈壁,草场不一样,长出的草,当然不一样。”
俄日敦达来说的“杭盖”和“戈壁”,指的是他和阿来夫的母亲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爹的种儿,生出的孩子差大了,阿来夫本分不惹事。巴雅尔瞅着额日敦巴日那紫茄子脸,自己不明不白的蹲进了拘留所,晃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有完没完呀,我不是哑巴呀。给你脸,你找不到脸,尿你是个嘎查长,不尿你,一脚板子踢一边去,顶不了一块羊粪砖,烧不了茶,煮不了饭。见天和矿山的人搅合在一起,等草没了,子孙后代能到地狱找你算账。”
俄日敦达来走了几步又调回头,有点不放心的感觉,看了一眼巴雅尔:“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白面饿断腰。岁月能看透人嘛,比试金石还准成。”
跟在他身后的额日敦巴日看着巴雅尔:“来旗里溜达啥?不在牧场待着,闲的蛋子痛,找刺激呀。一二再再二三的挑头闹事,该压压羊粪砖的火苗了,炕热大了,烧的屁股受不了。”
俄日敦达来吭着鼻子,接着说:“把自己当锅茶里的风干牛肉条了,锅茶翻几个回火的花儿,嚼在嘴里也不垫牙了。这叫滴水穿石,以柔克刚。”
额日敦巴日幸灾乐祸地说:“不过——火苗不能压得太大了,让滚烫的锅茶多泡泡,肉干就会软多了。”
巴雅尔瞄着他俩远去的影子,跺着脚不解恨地说:“不尿你!会一辈子压在舌头底下生活的。穿10件袍子,也会戳烂后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