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星降生后一个月,一场十分符合时宜的雨降临清晨的都城,直到皇帝午间议事结束,刚好雨停。
成国的第三任国君深吸一口潮润的空气,大笑着向内宫行去。
瑞星降生,春雨润物,边疆捷报,没有一件事情不顺心,日日令人头痛的朝议,今日都是一片恭贺声,这大概是他成为皇帝以来最畅快的一天。
这些大概要感谢那个把瑞星带来人世的女人,他的爱妃梅夫人。
他甚至将给皇后用的凌云纱赐给这个年轻的妃子一匹,只为了装点夫人娇美的面庞。
梅夫人的殿宇从来都点缀着时下最新鲜好看的花朵,他抬脚迈进殿,就看见显眼处的一个观音尊里插着一匝修剪得当的桃枝,枝上挂着微微绽放的花和花苞,空气里漾着一股清甜的桃花香。
梅夫人抱着被他赐号龙章的小公主,轻轻摇晃着,他恍惚间看见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口中轻轻念出名字,声音带着像是和阔别已久的人再次相逢一般的喜悦。
“宁儿……”
抱着孩子的女人回头,眼神温柔,略带疲倦,但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陛下,陛下几时来的,妾失礼了。”
皇帝笑着扶起他的爱妃,连带着她怀中是熟睡的龙章公主一起揽住。
“孤想好了给孩儿的名字,就叫允柔,‘立地之道,皆柔与刚’,这孩子是我的小瑞星,我赐下龙章这样的号,已经有了立身的刚骨。”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孩子细嫩的脸蛋,“如此以来,也不至于失了女子的温婉,刚柔并济,日后定不输男儿。”
日头斜到了穹顶偏西处,皇帝与她温存了一会,便离了这,去了李夫人那。
他虽然宠爱梅夫人,但他向来是个雨露均沾的“好皇帝”。
“旧庵的公主送去了?”
内宫没有皇后,自太后病了到去年太后亡故,内宫的事情就落到了李夫人头上,李夫人已经嫁给皇帝许多年,性格又安静稳重,管起事情来,身份地位都很合适,皇帝自然是放心的。
别的不要紧,关于社稷的事情最是要紧,故而旧庵的事情就算李夫人办事不会有什么岔子,也是要询问的。
“半月前就送了,这个月的衣食用度也给足了,明日龙章公主满月,生辰八字和喜食一并叫我身边的玉竹送去旧庵,并没什么岔子。”
皇帝的筷子在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细嫩的鱼肉带着香料的气味和鱼肉本身的鲜甜,进嘴之后,口舌生香。
旧庵存放成国圣物的地方,每一任皇帝都要献出一个公主去守护那个象征着社稷命运的圣物。
守护圣物的公主说起来身份尊贵,但是却是要终生都要守着圣物,活在宫城背靠的后山上,生老病死都不能离开。
说白了,就是一个弃子,生在皇家享受不了皇家的荣华,却承受宫城之内的苦,是被皇家献祭的牲畜,困在比宫城还小的一座旧庵之中,慢慢走向死亡。
他送走的那个孩子,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没有名字封号的嫡长公主。
他只见过那个孩子一面,就把她丢给了皇后的侍女杏白,又把杏白送进内宫末等仆役住的西内庭,直到瑞星降生前的那个夜晚。
“听说是个痴儿,并不会说话?”
鱼肉的香气似曾相识,突然心血来潮想问些什么。
今日刚派了人去过,李夫人答的也从容。
“不会,但长相很是可爱,和……”
“好了,孤还有事情要做。”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皇帝起身离去,步子迈得比往日大,似乎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于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很是懊悔。
“玉竹。”
李夫人送了皇帝离开,坐回餐桌边,叫来送东西的婢子。
“那孩子当真会说话了?”
玉竹微俯下身子,回答的恭谨。
“回夫人,正是,奴婢听慧敏公主和嘉尚公主讲话,似乎是今天突然有了神智,并不痴傻了。”
李夫人执起手中的杯子,沉默着看着那个被稳稳捏在手心的物件,手指轻轻一斜,杯中的茶就那样泄了出去。
“明日,我们的小瑞星满月,午时去旧庵时,我们的长公主可不要有什么……变化!”
杯子被掷出去,却没落地,一个黑影捞起那个被掷出去的茶杯,一闪而过消失在黑夜之中。
“玉竹,明日把我最喜欢的那套头面拿出来,瑞星满月,我们沾沾喜气。”
……
“我叫……”旧庵后堂豆大的黄灯边围着三个人,其中瘦小的女孩,慢慢说着,“见微……”
许久不能正常使用的喉咙说出话来,有些干涩。
其中年迈的老妪轻轻拍着一边女人的小臂,下耷的眼皮盖不住直达心底的欣喜。
“我是姑婆,这个是小姑姑,她名字好听,叫阿闵,你叫她闵姑姑就好。”
小姑娘坐在长条的木板凳上面,脸蛋长得不是说多么美,却看着很是舒服,眼睛这回儿有了神,看着灵动可爱,一点也不怯。
“闵……姑姑。”
这三个字进了慧敏公主的耳朵里,却想是着了火,一路放着热气窜到脑袋里,别扭地抽出手走了出去。
“阿姑,我还有东西没绣完,我先回去了。”
房间里面,靠着小小的一盏灯点亮嘉尚公主关上房门,牵起见微的手,慢慢走到一边的床边。
宫里逢年过节是都要来旧庵的,里面的陈设材质都很不错,就是庵不大,如果放多了东西也局促,所以屋子建得简洁,却算得上五脏俱全。
床幔的颜色暗沉,想来是耐脏省得总是打理,做下去屁股下面是软的,睡起来应该很舒服。
“阿闵她可喜欢你,这庵里平常人少,年节的时候,宫里的人也就是走个堂皇的过场,好不容易来了个可爱的孩子,竟是开心坏了,反倒不好意思了。”
嘉尚公主在旧庵已经住了大半生,将她送进旧庵的皇帝去了,她却还在,每年看着内宫的人来了又走,没什么别的缺,就是缺个说话的人。
“你娘亲,是个很惊艳的人,我见她,只觉得天光都是亮的。”
见微看着说话的老人,不知怎么带上一种情绪。
轻轻伸出手,抱住已经年迈的姑婆。
“哈,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才见你,前一月你还是呆的,竟觉得你是个温柔的孩子。”
嘉尚公主回抱住她,轻轻摇晃着身子。
“你娘亲原本和阿闵关系很好,她成婚那日,还是亲自来过。给阿闵带了一坛子酒,那酒阿闵没舍得喝,就埋在门前那颗桃树底下。”
门外不知怎的,有一声响,像是铁器相撞,但只是一声。
她听见了,下意识想转头,却被姑婆摆正了脑袋收拾头发和衣裳,按着躺下了。
“哪日我们这有什么真的称得上喜事的,就把那酒刨出来喝了,也算是你娘亲和你我还有阿闵的缘分,圆满了。”
慧敏公主突然推开门迈进屋子,见姑婆安稳地坐在床边上,才迈着步子坐在了桌边灌了口茶。
“我今晚,在这睡,我那屋的绣绷我看着头疼,阿姑,咱们换。”
嘉尚公主摩挲了下见微的头顶,慢悠悠的起身点了灯烛,才端了那盏黄灯出去了。
慧敏公主坐了好一会儿,把门关了,才别扭着和见微躺在一处。
“我是看你年纪小,想陪陪你,若不是床大,我就把你丢到那边的榻上去睡觉了。”
说完却拉好床幔,别扭地把一只手搭在见微的身上,轻轻拍。
那个送她来的老宦官和杏白关系尚可,和慧敏公主说过,见微要轻轻拍着才能睡好。
……
“下次别弄出声音来,吓坏了我这孩子,她在西庭那么多时日,你那主子倒也是心狠。”
嘉尚公主拿起被慧敏公主丢在一边的绣绷,看着上面蜈蚣爬一样的绣线,恨铁不成钢地丢在一边。
“都是痴儿,白长了满肚子算计。”
好像没人应她,但是屋外的房檐边滑下来一块瓦,落到地上碎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