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曜推着叶云轻去看那个孩子。
隔着儿童加护病房的探视窗,他们看到那个刚满十个月的孩子只有小小一只,孤孤单单地躺在病床上沉睡。
他脑门上扎着置留针输着液,脸上戴着呼吸面罩,身上连着心电图机,四肢缚着避免他乱动碰掉针头或呼吸面罩的束缚带,肚皮随呼吸微弱地起伏着,心脏缓慢地跳动,艰难地维持着生命。
他的皮肤很白,五官稚嫩和小巧,睫毛又翘又长,眼睛轮廓很大,可以想象睁眼时会有多可爱。
偏偏小脸没什么血色,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娃娃。
“他患的是一种遗传性心脏病,听说他的母亲就是因此去世的。”孩子的主治医师道。
“他现在状态不太好,越早动手术越好,虽说因为抵抗力弱,手术失败的可能性高,但成功后恢复健康的概率也大,错过最佳时机……他很难平安长大。”
病床上的孩子的小腿动了动,似乎睡得不是很舒服,然而束缚带不予许他肆无忌惮的翻身,他轻轻挣扎,皱了皱小脸,又平静了下去。
叶云轻:“他……没有家人了吗?”
医生:“根据他父母的身份记录,这个孩子目前举目无亲。或许,我是说或许,你们两位打算收养他吗?”
叶云轻怔了下,低头:“抱歉,我……我没办法照顾他。”
他才十八岁,哪怕性向为同性,也还没有想过领养孩子的事情。和程景曜在一起之后,楚岚偶尔提起,也只是让他们四十岁之后再考虑。
四十岁,多么遥远的事情。
可如今,他的人生突然断裂,如何熬到四十岁都成问题,如何再对一个孩子负责?
“那真遗憾。”医生道,“不过,以你们二位的年龄和国籍情况也可能无法领养他,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话音刚落,病房里的孩子突然咳嗽两声,小小的身躯剧烈起伏着,心电图机、呼吸机同时报警。
医生立刻冲入病房检查他的情况。
叶云轻的心猛地提起,下意识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双脚刚一用力就跌坐回去。
“云轻!”程景曜急忙在他面前蹲下,“怎么样?疼不疼?”
叶云轻咬着下唇脸色煞白,垂眸一言不发,撑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却微微颤抖。
程景曜顿时哽住喉,轻轻抓住他的手,“云轻……”
护士台的护士发现警报急忙跑过来,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跑进病房拉上了探视窗的窗帘。
叶云轻看着那蓝色的窗帘,深吸一口气,抽回被他抓着的手,转动轮椅调整方向,嗓音冷冷清清:“回去了。”
半蹲的程景曜失力,单膝跪在地上,双手垂于膝头,慢慢紧握成拳。
比起叶云轻对那件事缄默不言,他宁愿叶云轻“挟恩图报”,向他索取,向他撒气,甚至骂他怨他,后悔救他。
他心头绞痛,狠狠搓了搓头发,突然起身追上去拦住叶云轻,撑着轮椅扶手将他圈住,认真道:“我们出钱给他做手术,如果、如果成功了,我们也做手术,好不好?”
叶云轻眼睫微颤,抬眸看向他,眼里隐有泪光:“如果失败了呢?”
程景曜呼吸一滞,半蹲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服他也说服自己:“不会的,你刚刚也看到了,他那么努力地呼吸,想要活着,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能活下去。”
他红着眼,近乎哀求:“我们也试一试,好不好?”
叶云轻含泪苦笑:“即便我变成瘸子,你也不介意?”
程景曜的回答是直起身吻他的眼睛,勾唇笑得决然:“那我就打断左腿陪你,我们互相搀扶着,白头到老。”
傻子。
叶云轻弯弯眼睛笑出泪花,轻轻回握他的手。
于是,程景曜掏钱给那个孩子安排手术,叶云轻也开始参与专家给予的关于他的手术方案的讨论。
程景曜每天都推着叶云轻去楼下看那个孩子,在他手术前,还穿上无菌服到病房里握过他的小手,轻声鼓励他。
那天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剔透的眸子好奇地看着他们。
或许是感受到他们的善意,又或者只是天真而懵懂的本能,他咧开嘴露出稚嫩的小乳牙,朝他们笑了笑,颊边有一双浅浅的酒窝。
叶云轻心头一颤,鼻尖微酸,第一次体会到了幼小生命的柔软和珍贵。
一周后,那个孩子手术成功了。
他被送入ICU观察了一周,生命体征趋于稳定,那颗幼小的心脏健康地、顽强地、生生不息地跳动。
叶云轻隔着探视窗眼眶湿润,程景曜俯身从背后抱上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半个月后,叶云轻的手术也成功了。程景曜在手术室外喜极而泣,哽咽痛哭,又在叶云轻被推出来的时候,立刻擦掉眼泪迎上去,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声音哑得厉害,眼里却满是笑意:“你看,命运眷顾我们,奇迹注定要发生。”
叶云轻浅浅勾起唇角,回握住他的手。
术后不久,他们考上的首都艺术大学要开学了。
但他们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叶云轻右腿里边有好几根钢钉,骨头复原后还要手术取出,之后仍需面临漫长的复健康复期,短时间内无法适应舞蹈系的课程安排,甚至未来两三年内都无法高强度跳舞和运动。
二是他们必须回国,但那个孩子依旧没有福利院来认养。
针对第一个问题,首都艺术大学舞蹈系的教授们得知叶云轻的情况后,真诚建议他考虑一下转系去表演系或播音主持等专业,放弃高强度的舞蹈练习,只把它当做爱好。
教授告诉叶云轻:“只要心里还有热爱,随时欢迎你来听我的课。”
叶云轻跳了十四年的舞,说放弃也没有那么容易,换一个专业重新选择人生方向更没有那么简单。他决定回国后先去舞蹈系报到,了解一下其他专业的情况,再决定转专业还是暂时休学。
第二个问题更加紧迫,也更让叶云轻和程景曜头痛。
那个孩子还没有完全康复,后续还需要一大笔疗养费,这笔钱叶云轻和程景曜都愿意出,但却没有办法保证他得到很好的照顾。
在没有福利院主动认养的情况下,他会在病情稳定后被政府强制分配到就近的福利院,然后等待着有没有家庭愿意将他领养。
也许没有,那么他就要在福利院生活到成年,然后独自进入社会打拼;也许会有,可他会遇到好的父母吗?会被善待吗?会被送回福利院吗?
那孩子手术后,叶云轻和程景曜依旧每天去看他,情况稳定卸掉呼吸机之后,还学着抱过他,给他冲奶粉。
小家伙很黏人,即便手术后的伤口疼得他哇哇大哭,见到叶云轻和程景曜来的时候,立刻会止住泪,抽抽噎噎地伸手要抱。
连楚岚和程景暄都觉得神奇,更别提医院的医生和护士。
得知他们要回国,那孩子的主治医师再次建议:“这或许就是你们东方人所说的‘缘分’,你们可以了解一下领养的要求和手续,把他带回你们的国家。”
叶云轻和程景曜有些心动,楚岚和程景暄却不同意。
楚岚:“你们两个自己都还是孩子,怎么照顾另一个孩子?”
程景暄:“确实,你们一边要上学,一边还要做康复训练,哪有精力再照顾一个孩子?”
楚岚:“领养一个孩子并不是儿戏,你们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做下这样的决定。他要吃喝拉撒睡,会哭会闹会发脾气,也会缠着你们撒娇,索取关注和更多的爱,你们真的有心理准备吗?”
“如果你们以后后悔了,觉得他太麻烦了,影响到你们的生活质量了,又该怎么办?当这个孩子察觉到你们的不耐烦,又该如何自处?”
叶云轻和程景曜被楚岚问得哑口无言,就像他们担心领养这个孩子的家庭会不会喜欢他,会不会弃养,他们同样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甚至,他们比那些做好了准备领养孩子的父母更草率,更年轻懵懂,更不懂得如何与孩子相处。
见他们两个沉默,程景暄道:“你们先回国,我安排专门的疗养院暂时照顾他,再帮他物色华人家庭领养。”
叶云轻和程景曜仍是犹豫不决。
程景暄干脆道:“实在不行我带他回去和Lu、Ni作伴,也比你们照顾他靠谱。”
话说到这份上,叶云轻和程景曜再无不放心,收拾行李准备回国。
离开那天,叶云轻和程景曜来到病房和小家伙道别。
小家伙见到他们很高兴,挥舞着胳膊咯咯地笑,露出小乳牙和一双甜甜的酒窝。比起第一次见面,他白嫩的脸终于有了一些血色,也越来越爱笑了。
他还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啊啊咘咘噗噗”的语气词,在叶云轻和程景曜唤他名字的时候,会“啊啊”着高兴拍手。
他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叫“礼物”。
叶云轻和程景曜陪他玩了一会儿,将他放回病床上。叶云轻握住他挥舞的小手,凑到病床前亲吻了他的额头。
“再见,小礼物。”
小家伙第一次被他亲吻,惊讶得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才咧嘴咯咯笑,伸手朝叶云轻要抱。
程景曜摸了摸他的脑袋,推着叶云轻往外走。
病床上的小孩愣了愣,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收敛笑容,目光追随着他们,喊道:“Papa~”
程景曜以为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狠心并没有停下。
然而下一秒,小家伙突然放声大哭,翻身朝他们的方向爬,一边爬一边哭喊:“Papa……Papa……”
叶云轻猛地握住轮椅刹车,扭头看向他。
小家伙已经爬到床沿,被护士眼疾手快从后面卡着腋下抱住。
他的哭声一顿,下一秒再度爆发,一边在护士手里踢腿挣扎,一边张着小手不停向叶云轻要抱,小脸挂满泪珠,撕心裂肺地哭喊:“Papa……Pa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