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两人便携礼整装去余家。
余家在于阗城的城北,马车过去只需要一个时辰的功夫。辰时出发,抵达余家院子时才巳时刚过。
余家的院子里坐着一个老头儿, 正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仰脸晒太阳。那老头儿穿着布衣,但身上自有一股逍遥自在的气度。那股岁月不败的清俊姿容, 一看就很像余氏。
听见门口有马车动静,那老头儿也只是稍稍睁开眼睛往这边瞥来一眼。等看清楚车上下来的两个人, 顿时脸上闪过惊喜之色。人坐在椅子上没动, 仰头往身后喊了一声。屋里头立即走出来一个妇人, 看得出年纪不小,但一举一动文雅而矜持。
那老妇人也没管坐着的老头儿就匆匆地走过来,开了门看到周憬琛立即露出了喜色:“允安来了!”
说完又立即看向了旁边的叶嘉。
今日天色正好, 阳光明媚。叶嘉身上这套湘妃色的衣裳在阳光之下, 将她的容色给衬托得仿佛盛开的花。说是叫人去买,其实衣裳是周憬琛亲自挑的。他永远记得有一个盛夏的午后,叶嘉一身湘妃色点燃了他的双眼。此时他牵着叶嘉走过来, 余老太太颇有些惊艳。
周憬琛筹备成亲之前便已经给余家老两口来过信,他们早知周憬琛在当地娶了妻。做好准备是个温顺的乡下姑娘, 倒是没想到相貌如此明艳。且一举一动虽不像世家姑娘,但落落大方。
余老太太当下就心生好感:“这便是嘉儿吧?”
叶嘉的闺名余老太太早在信中看过,此时自然而然地叫出口。
“是我,外祖母。”叶嘉只被程风叫过这么腻歪的名儿,如今从余老太太的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亲昵的意味。叶嘉莫名的有些脸热, 乖巧地见了礼。
余老太太笑眯眯地握着叶嘉的手左看右看,这才高兴地拉着叶嘉进了屋。
余家的院子虽说相较于往日的府邸是有些小, 但比起一般百姓的院子也体面许多。屋舍多, 院子也宽敞。家中或许是有人懂得养花草, 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安西都护府的气候比北庭都护府要好许多,兼之于阗在偏西南的位置,余家的院子里不少花草养得都很不错。
院子外头的这点动静,屋里很快出来几个人。都是余家的小孩儿。
说起来,余家虽被流放安西都护府,虽说被抄没了家产,但其实没受多少苦。毕竟余家这一家子人名声太盛,余老太爷乃先帝太傅且不说,余家大舅更是桃李满天下的当世大儒。别看余家得罪了新皇被流放,燕京诸多世家落井下石。但由于余家人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和威望,新皇根本不敢杀人。他们这一路从燕京过来受到不少人明里暗里的照顾,自然是没有什么折损的。
这几个孩子是余家的曾孙辈儿,不得不说,余家真是一家子美人。从老到小就没有长得难看的。
不知是周憬琛的性子冷淡,还是孩子年岁太小与周憬琛见面不多,余家几个孩子一见到周憬琛就往旁边躲。叶嘉不由地暗暗给周憬琛使了眼色,示意他看孩子被他吓得。
周憬琛弯了弯眼角笑起来,他确实不大讨孩子喜欢。说着话,他倒是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已经许久没见过余家人了,说实话此时周憬琛的心中也有些波动的。上辈子孑然一身,他怀着一腔怒火与满腹的恨意走到后来,自然是连余家人也不在的。如今能再次见到已逝的亲人,亲眼看到外祖父外祖母建在,乃今生莫大的幸事。这辈子亲人在世又有美妻在侧,周憬琛的性情都柔软了许多。
几个孩子被他揉了脑袋都有些受宠若惊。一个个垂下了脑袋,小脸脸颊都有些羞红了。
叶嘉眨了眨眼,小孩子们倒是很喜欢叶嘉,凑过来乖巧地行礼叫舅母。叶嘉来之前也不晓得余家有小孩儿,没准备见面礼的,反倒是周憬琛替她给了。
余老太太给一一介绍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族排行。叶嘉别的不好就是记性好,对这名字一扫就记住了。
“都进来坐,都进来坐。”余老太太心里高兴,她原先就不喜欢顾明熙。瞧着顾家那个姑娘就是个碰不得的瓷花瓶,拎不清还颇有些娇蛮,半点配不上自家外孙。但外孙龙飞凤孙,婚姻大事轮不到她外祖母做主,天家金口玉言她心里不满意嘴上也不敢驳斥。
此时看着叶嘉清明的双目她就觉得高兴,余老太太私心里最喜欢有条不紊心性坚强的女子。
周憬琛借着扶住叶嘉胳膊的档口小声道:“五年后,我也有。”
叶嘉无语:“……”
几个人在院子前头围着说话,后头椅子上坐着的余老太爷就是不起身,眼巴巴地看着这边。眼看着老太太拉着人说个不停还不把人领到他跟前来,不停地在一旁咳嗽。
余老太太直接当着外加的面儿翻了个白眼,转头领着人往那边去:“嘉儿啊,这是你外祖父。”
老实说,叶嘉有点惊讶,老太太怎么忽然就翻白眼了?
“外祖父的性子只有外祖母能治。”耳侧飘来一句话,仿佛风声。
叶嘉跟周憬琛一道走到余老爷子跟前,乖巧地叫了人。
余老爷子目光在叶嘉身上转了一下,应了一声。
他注意到叶嘉眉目清正,虽面容明艳却半点不会轻浮。站在一处,身姿如男子一般笔挺,气度稳且沉静。看人虽有些大胆,但不闪不避,丝毫不露瑟缩之色,可见不怯不懦。只一个照面,老爷子便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点了头:“你小子素来是个眼睛毒辣的。”
说着,他抬手在腰间摸了一个玉佩,扯下来就递给了叶嘉。
他才一动,一屋子的目光就都看过来。那样子,似乎玉佩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叶嘉眨了眨眼睛,顿时接收的手就变得犹豫了起来。
余老太太握着叶嘉的手,让她收下:“外祖父给你的见面礼,你就收着。”
她话都这么说,叶嘉自然就没有再拒绝。
一行人进了屋,余老爷子就立即将周憬琛叫到了内屋去。叶嘉跟几个舅母坐在一块,被一群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包围,颇有些窘迫。怪不得余家生不出难看的孩子,不说老爷子和老太太两人,舅母都是一个顶一个的俊俏。
余家风气也是真的好,亲人之间十分和睦,几个舅母都性情和善。
他们先是拉着叶嘉问了些家中情形,之后便问了叶嘉好些余氏的事儿。说起来,余氏一辈子是蜜罐里泡大的。在闺中有父母兄嫂疼爱,到夫家相公子嗣纵容。一辈子没吃过苦,结果一出事就是世上大悲。她们做嫂子的都担心余氏一个柔弱女子撑不住。失去了景王这个依靠,余氏的儿女夭折得就只剩周憬琛一根独苗,是个人都要活不下去。
“娘没事,娘心性坚韧着呢。”她们问的细,叶嘉自然也回答得细。
听说叶嘉带着余氏捣鼓起了胭脂水粉,预备开胭脂水粉铺子,几个舅母才真正放心下来。大舅母弯着眼睛笑起来:“你娘年幼时就喜欢捣鼓这些脂粉,偏生她还捣鼓得有模有样。好些年不见她碰这些,如今有了你在身边照应着,确实是活得更自在了。”
叶嘉笑笑:“娘性子本就豁达,我没做什么。”
给余家来信的,自然不仅仅是周憬琛,余氏也写过。当初叶嘉跟周憬琛重新成婚,余氏就给娘家写过信。信里恨不得把叶嘉夸成一朵花,几个舅母信里有数的。
叶嘉被舅母拉着,周憬琛在屋里与余老太爷的气氛便没有那么轻松了。
周憬琛在北庭都护府做的事情,余家虽说不清楚,但余老太爷却能猜得到。自己这个外孙子骨子里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景王府阖府被灭这个仇,他是说什么都不可能不报。
既如此,周憬琛在北庭就不可能老实,总归是要有小动作的。余老太爷素来对于朝廷是没有太多敬畏之心的,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贼小子余老太爷根本就没把他放眼里。但他却不愿周憬琛为了报仇拿天下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祖孙俩面对面坐着,周憬琛不紧不慢地提起水壶为老爷子斟了一杯茶。安静的书房里,袅袅茶香氤氲得一老一少眉眼模糊,周憬琛淡淡道:“外祖父,孙儿是您教出来的。”
“正是因为你是老夫亲自教出来的,老夫才不放心!”
余老爷子胡子一翘一翘的,道:“你这孩子心硬自负,也十分下得去手。”
说到这个,余老爷子便忘不了幼年时候的周憬琛。
这小子的心性打小就异于常人,淡漠且对人命看得很淡。哪怕面上装得再彬彬有礼,骨子里是天生的狠辣。余老爷子永远记得不到周憬琛六岁的年纪曾被掳走,他一个孩子,能在一夕之间杀光了十多个绑匪安然无恙地回来。回府后亲手处死了自幼照顾他的贴身乳母一家子,是一分一毫都没犹豫。无论乳母如何哭求又有何等复杂的隐情。
取人性命犹如杀鸡,余老爷子总是担心他会走上歪路。景王府遭遇让余老爷子总是担心他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出拿天下为祭,嗜杀成性之事。
周憬琛笑笑没再说话,上辈子他确实被人骂嗜杀成性,天生歹毒。他确实杀了不少人,也从不辩解。
“笑笑笑!光知道笑!”余老爷子却被他这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给气得不轻。
许久之后,老爷子还是叹息了一口气:“……这世上聪慧的人如过江之鲫,英年早逝的也不在少数,累及全家的也不是没有。老夫也并非劝你放下家仇,只是民为本。大燕如今内忧外患,最是要稳定时局。如今朝廷倒行逆施,多行不义必自毙。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且耐心等着便是。”
周憬琛的心中从来没有‘等’之一字,他想要的只会一击必中。
“外祖父认为以当今行事,大燕还能撑到几时?外祖又如何断定,我若起势便是不义?”周憬琛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但一字一句却锋芒毕露,“伤口只有在溃败之前搁出腐肉,方能有愈合的机会。越早结束荒唐,才能越早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但这个骂名你背得起么?”余老爷子斥道,“一旦失败,千古的骂名你要如何背?”
“外祖又何以觉得一定会是骂名?兴许是开创一个新王朝。”
“你倒是自负!”
周憬琛弯了弯嘴角,“孙儿并非是自负,只是在陈述事实。”
祖孙俩对视一眼,气氛有些凝滞。
今日也没有非跟老爷子争执,再说老爷子爱民如子,这般也是好意相劝。周憬琛笑了笑,转身将书架上的棋盘拿下来:“外祖父,许久未曾下过棋,不如对弈一局?”
余老爷子看着他固执的样子,知他定然不会听话。叹了口气,“摆上吧,看你小子棋艺可精进了。”
两人这一下棋就下到了傍晚。倒不是说一局迟迟不见分晓,而是老爷子技不如人,屡败屡战。自打第一局猝不及防地输给周憬琛后,老爷子坚称自己乃一时走神,不然绝不会输。并以长辈的身份要求周憬琛陪他下,一直下到他赢为止。
两人在余家待到天擦黑才离开,临行前,余老爷子黑着脸给了周憬琛一枚印章:“拿着,走走走。”
周憬琛笑了笑,与叶嘉一道上到马车。没多久,叶嘉就靠着车厢壁睡着了。虽说余家的舅母嫂子都是十分和气的性子,但并不熟悉的陪同一天也是真的累人。
叶嘉睡着睡着,周憬琛起身过去将她揽到怀里。
马车吱呀吱呀地往客栈走,夕阳的余晖泛着金红色。将马车的影子拉得修长。才走到客栈门口就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周憬琛掀开一边的车帘子看出去,街上有一队穿着薄甲的卫兵匆匆经过。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兵卒们各个手里拿着画像,拉着街道上的人便粗声粗气地问。
周憬琛晃醒了叶嘉,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护卫去后院停车,他们才走到客栈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军官戎服的年轻男子小跑过来。那人先是被两夫妻的模样给晃了一下眼,似乎是从未见过相貌如此出众的男女。呆愣许久才回过神。顿了顿,他才拿出画像来问夫妻俩是何人,从何处来,可曾见过画像中的人。
周憬琛将叶嘉揽到身后,则拿他那一套早已编好的说辞应对。
那戎服男子目光落到周憬琛的身上锐利入针,眼神略带审视。正要说什么,旁边叶嘉伸头瞥了一眼画像。不得不说,古时候的画像是真的很难与真人对上。扁平的五官和面相特别考验一个人的空间思维。叶嘉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画上是谁,除了能知道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忆起周憬琛曾说过的话,叶嘉立即就猜出了这群人在找谁。
那戎服男子瞧见叶嘉好奇,对叶嘉说话的口气就缓和许多:“你再瞧瞧,可认得?”
周憬琛的眉头拧起来。
叶嘉没注意,只眸光闪了闪,摇头道:“瞧不出来,好似不大认识。”
“有人曾见过你二人从外地带着一个神智并不清醒的老妇人,还曾请过大夫,可有这么一回事?”那男子收回隐晦地落到叶嘉脸上的目光,重重咳嗽一声撇开视线又道,“此人乃盗窃要犯,犯下大罪,乃大都护指明要的人。若是你二人偶遇此人,可千万莫藏私。”
说着,他重点强调了一句:“否则上头震怒,你二人惹火上身,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