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辞昼将小莲花放在身边, 朝着容穆轻声问道:“亭枝,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里来了呢?”
容穆在他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略带惊慌的脸,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该说自己其实是男妖精吗?还是该说自己不是故意跑,只是怕一头白发吓到这些普通人。
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啊——
容穆垂下眼眸, 动了动嘴唇:“你先说,我的头发……奇怪吗?”
商辞昼看着他,轻轻拉起容穆垂落在地的长发:“亭枝是说的这里吗?”
容穆抬眼,瞳孔微微动了一下, 原本妖异雪白的长发, 竟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变回了黑色。
他看了看那长发,无措的又看了看皇帝。
只见商辞昼慢慢的粘着他的发尖:“这里似有异色, 对不对?”
容穆蓦地看向对方, 听商辞昼接着道:“出门时孤就瞧见了,亭枝生来异于常人, 不用为此心存自卑,很漂亮。”
容穆咽了咽喉咙,叹了一声上天助我!
变回来了, 这暴君竟然没有看见他头发被碧绛雪染色!
商辞昼一直在默默看着容穆, 他周身的味道香极了, 就像是……就像是他回到东宫那一晚,闻到的那股莲花香味一样。
容穆努力绷住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桂花碎, 看见商辞昼, 又顺手帮他拂了拂。
只是刚伸手过去, 就被皇帝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微微一愣, 瞧见商辞昼定定的看着他,然后道:“亭枝是不是忘了回我,这整个大商都是孤的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一个人跑掉?你只需同孤说一声,这京都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孤任何事情都能帮你办到。”
可能是头发颜色在最后一刻给容穆争了争气,他不由得试探反问道:“阿昼,方才你那些下属找到你的时候,都和你说什么了?”
商辞昼缓缓道:“说亭枝似乎不喜人多之处,抱着给孤的小莲花跑了,他们追的途中遇上了孤。”
“没有别的了?”容穆忙追问。
商辞昼嗯了一声。
容穆深吸了一口气,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了心中。
莫不是他方才祈求天道真的有作用,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碧绛雪坑害的事儿揭过去了?!
李隋川和夏侯燕根本不敢欺瞒商辞昼,商辞昼这样说,那一定就是他们这样回复的。
容穆想到这里心中稍定,这才措辞回道:“大商人都没有见过莲花,就这么一小株就围了一大群人,我买来这花走在街上,所有人都在看我,幸好那南代商人为我解了围……我只好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没想到直接给迷到这里来了。”
商辞昼听完笑了一下,伸手取下容穆卡在秀挺鼻梁上的面具:“亭枝怎么这么迷糊?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跑得太快,差点就把孤撞到了,撞了孤也不停下,累的孤在夜色里还要带着人来寻你——”
“亭枝,巷道阴暗,若不是孤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或许就要错过,下次不要这样了,不要让孤着急找你,孤实担忧的厉害,孤一担心,做事情就容易冲动。”
容穆缓缓吐出一口气,脑海中闪过商辞昼方才刚刚过来时的眼神。
是那么的黑沉,似乎暗含千言万语,但真正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了只言片语。
这只言片语,又好像句句都在替他找补说话,他究竟知不知道……
不、不会……商辞昼就算是看到了他的背影,也一定会和其他人一样被灵力消除掉,只要他不想被人记住,那就没有人可以记住他步步生莲的模样。
似乎上天冥冥之中,会偏爱他帮他补齐所有疏漏。
容穆瞧着他手边的小莲花,将那花拿起来递到商辞昼眼前,小声道:“我知道了……给你花,现在你也有我送你的东西了,我为了你这朵花可是付出了大代价,这只是第一朵,你若喜欢,往后还会有无数朵莲花会在大商盛开,你也不要同小孩吃醋了……也别盯我太紧,我现在挺安全的也不会跑,你……别太紧绷着。”
商辞昼没说话,看了一眼那花,将花放在了容穆怀里,然后伸手将少年从树底抱了起来。
桂瓣抖抖索索瞬间落了一地。
容穆后知后觉夜风萧瑟,他缩了缩肩膀,贴了贴商辞昼。
商辞昼看着容穆那张精致小脸,见对方脸色微微发白却不自觉倚靠着自己的模样,这样的少年,看似安顺的窝在自己怀中,实则距离十分遥远。
遥远到他不信任自己,不愿意同自己说实话,夏侯燕李隋川面色如常,只告诉他那卖莲花的南代商人身份有异,对于容穆,却只剩下了一点含糊其辞的话语。
但商辞昼清晰的记得,容穆在暗巷中躲避的模样,他就算是如此匆忙,也难以遮掩其惊艳奇诡的气质。
似乎人人都能忘记容穆的古怪,但他却如同烙印在脑海一样忘不了,而容穆也根本不愿意告诉自己真相,商辞昼知道,这还只是他不信任自己的一小块地方。
他宁愿跑着躲避自己,也不愿意和他说自己究竟在害怕隐瞒什么。
皇帝往外走着,如碧绛雪一般的莲花香味弥漫在鼻端,背后生锈的树铃响了响,商辞昼脚底微微顿了顿。
他极力压下方才被容穆躲避时那股阴郁偏执的疯癫,生怕再不小心泄露出一丝半点推着这个人离他更远。
……
“阿昼,我问你啊,若我有一天变成了一朵花,你还要继续养着我吗?”
“亭枝为什么会变成一朵花?”
“哎呀总之就是变成了一朵花嘛!”
商辞昼听见自己道:“当然会养着你,只要你下次再藏的时候,不要再笨到给树后面躲了,树干根本遮不住你的衣裳,虫子也多,落下来会咬到你,你乖乖的,我便一直护着你。”
小少年果然脸色微怯,似是怕虫模样。
禁卫大多已经散去巡逻,李隋川夏侯燕等人等在门口,李隋川的手中还捏着一把长箭,箭头锐利异常,带着倒钩,不似大商工艺。
听说是那南代商人在万国集市展露了一把箭术。
“陛下?容公子无碍吧?”
商辞昼点了点头:“他累了,去牵马车。”
周围有人应声而去,商辞昼看向怀中偷偷瞧他的少年。
他怎么还能怪罪容穆对他有所隐瞒?
如若容穆就是当年旧人,那做错事情,造成这一切后果的就是他自己,他没能保护好他甚至忘了他,谁能在重来一次之际,还能信任当年失了信约将他推入深渊的人呢?
只怕一心都要自保了,哪还分得出丝毫信任与爱意。
商辞昼眼眸一动,轻轻拿掉容穆肩头的一条绿色小虫。
少年调整了一下姿势,小声朝他道:“阿昼,怎么了?”
商辞昼朝他微微笑了笑:“亭枝落了桂花,孤已经帮你拿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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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节过后,商辞昼就好像特别忙了起来,一天只能在早饭时间瞧见他,容穆如今不知道碧绛雪会挑选什么时机来给自己的头发染色,所以也着实安静了几日。
但好在他发现了碧绛雪作妖的规律,这花只要开一点,就必定会出一点事。
第一次想开的时候就叫商辞昼想起了他的故人,第二次开了一半又叫他知道了自己头发还有两层颜色,只是碧绛雪和普通的花不太一样,每每开花都慢腾腾的,似乎需要攒着很大的一股劲儿。
现如今也只能瞧见外围开了几瓣,娇娇懒懒的模样。
容穆冥冥之中隐约知道自己作为花中灵物,或许有天道庇佑,否则根本不能说明这段时日以来,城中只隐约流传花朝节当夜有一少年俊美如同花仙,但却无一人能想到他的头上来。
而那些盯着自己的禁卫们或许知道这说的就是他,但最多夸一句“容侍君”的确俊美,那等妖异状况却是忘的一干二净。
那日后来,听闻那木雕商人已经带着病妻启程回了南代,李隋川去禁卫营领了五十大板以作丢了容穆的惩戒,所有事情都好像平息了下来,但容穆心中就是有一种微妙感。
他思来想去,将这种微妙感归结于商辞昼对自己越来越好了,若不是朝政繁忙,容穆甚至都要怀疑他能时刻都盯着自己,看一天都不会腻。
而自己却对他有所隐瞒。
面对着这大商皇帝,容穆总觉得有什么在阻挡他与对方交心接触,他以前挺怕他的,现如今好像也难以信任他,只是觉得他的经历有点可怜。
但他也潜意识觉得,商辞昼和别人不一样,他深藏不露至极,心有谋算也不说,偶尔将他骗过去他都不知道。
容穆微微叹了一口气,从窗口看向玉湖位置,那里的莲叶已经浮上了水面,小花苞也争先恐后的钻了出来,在他的投喂下个个神态饱满,连带着那日买来的南代小莲,都被这份生命力感染,彻底的抖擞了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这株送给商辞昼的小莲花,发丝痒痒的在脸颊扫了扫。东宫府门前有声音传来,不一会,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商辞昼习惯带着李隋川说事情,这会儿这位少将军手上拿着一把眼熟的箭矢,神色略有些严肃的样子。
等他们走的近了,容穆才隐约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军中兵器。
“……千真万确,臣那日瞧那人不似平民百姓才会擅离职守,此类箭头的确不是猎户可以携带的规格,臣将其与当年汉口河战场上带回来的箭矢相比较,发现这枚箭尖应该是南代军中才能用的。”
商辞昼抬手接过那箭矢,在阳光底下眯眼看了看,箭带倒钩,一旦钩入人的皮肉,要拔.出来一定是伤筋动骨,此等残忍兵器,只有两军拼杀时才能看到,一般小卒也根本拿不到手。
“南代王倒是放心,叫手底下的人来我大商治病,那人问亭枝要莲子了?”
李隋川:“……是,也不知道容公子从哪里得来那么多莲子,难不成是从南代私买来的……?”
容穆心中微微的咯噔了一下,眼睛往下看去,就正好看见商辞昼看过来的眼神。
那神色上一秒还十分漠然,看见他的时候却不自觉带了三分柔意。
商辞昼将箭矢丢给李隋川,随口道:“不该管的事情就不要管,孤自有定数。”
李隋川果真没再说什么,他跟着天子的视线看上去,就见那少年站在窗后,眼眸水润润的模样。
李隋川朝容穆行了一礼,就见商辞昼朝着容穆伸手道:“亭枝,下来,孤带你去玩,李隋川已经备好马车了。”
容穆看向他们,“你今日不忙了?”
商辞昼:“今日休朝,暂无忙事。”
容穆“哦”了一声,又看向皇帝:“要去哪儿玩?骑乌追吗?”
李隋川回道:“不骑,陛下体恤公子身弱,特意准备了皇驾,今日还要走一段时间的山路,恐怕要叫公子遭些罪了。”
容穆疑惑的看向商辞昼,就见对方指了指窗口那只小莲花崽子。
“亭枝将那朵莲花带下来,孤今日带你去护国寺拜访一个人。”
护国寺?
容穆对这三个字可谓异常敏感,毕竟他是怎么到这大商皇宫来的,就是因为护国寺的住持将他从南代皇宫“拐带”了出来——
商辞昼看着他笑道:“孤近日有一点最后的困惑实在解不开了,是以要去找护国寺住持礼佛问道,孤不放心你一人待在东宫,所以亭枝就和孤一起去吧。”
容穆小心问他:“阿昼要找谁礼佛?”
商辞昼表情温和的看着他:“你喜爱碧绛雪,一定也很感兴趣,孤就找这送碧绛雪给孤的和尚,他佛法高深,一定能一眼看穿孤的困境与迷惑。”
容穆一顿,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他下意识道:“是悯空?”
商辞昼点头:“正是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