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伶万舟不发一言,闷闷地想着乐布提出的建议是否可行。乐布见他赌气似的闭紧嘴巴,也猜到见了那家人后他心里不舒服,反正他自己也乐得不用再开口,索性闭起眼睛靠在了椅背上,没想到这一闭眼,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再一睁眼,已到了他家小区的门口。
“哥们儿也不留你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手放在门把手上,准备下车时,乐布扭头对伶万舟说道。
伶万舟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含混地应了一声。
乐布叹口气,心想既然富家公子当了一路的司机,还好心把他送到家门口,不说两句好听的话安慰安慰他,也不像回事儿,便拍拍他的肩膀,装出轻松的口吻咧嘴笑道:“嘿,天塌不下来,这也找着人了,还吊着脸呢。”
伶万舟很想和他聊一下现在心里想的事情,但是乐布这人,虽是能力出众的私家侦探,却不是一个出色的倾听者。再说,他们的关系也绝没好到可以畅聊心事的地步,乐布的心防很重,认识几年,就连他家是哪户,到底是不是在这个小区,伶万舟都是不清楚的。就连现在身处的位置,都是乐布定的,像谍战剧里那种可以让双方及时逃走的接头地点。
看着乐布为了安慰他,瘦长脸硬是挤出一丝和他平日冷漠做派不相称的微笑,让他至少显老五六岁的皱纹根根都像刀子刻出来似的分明,不由吃了一惊:“乐布,你脸上褶子怎么这么多了。”
乐布的笑顿时僵住了,他抽回放在门把上的手,用力地揉揉发僵的脸,看着窗外嗤笑一声,不客气道:“还不是一个老小子天天给我找事儿干,大晚上也不让人休息,晚上也就算了,连节假日都不能让人好好休息,是客户没错,你说,再大的客户也不能和个畜生似的,不懂事儿吧。”
听着乐布不留情面的痛骂,伶万舟一点儿也不来气,赔着笑道:“要不我现在请你吃顿好的去?”
“少来这套,你让财务把这次的加班费算好打卡里就行。”
“知道了,你这个财迷。”
“啊,对了,”乐布推开车门,一脚跨出门外,头也不回地说道,“最近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要陪陪我们家茜茜。”
“茜茜?你女朋友?”
已下车的乐布,转过身弯着腰冲伶万舟说道:“少管闲事!走啦!”
伶万舟望着乐布渐行渐远的背影,刚才的轻松神情已经彻底消失,显现在脸上的是一派凝重。与乐布的相识五年来,乐布对自己的了解是越来越透彻,而自己对他的了解却依然停留在最初的一刻——一个从刑警队退下来的警察。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身上究竟有多少故事呢。伶万舟越发好奇起来。不过十几秒工夫,乐布的身影已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透过车窗,伶万舟仔细端详着这个笼罩在夜色里的洋房群,与刚才见过的那个破旧小区,暗暗对比起来,如果他们一家生活在这里而非那里,他的负罪感是不是就没那么重了?心就不会这么疼了呢。
他说不好,他的想象力一向是很差劲的,尤其是与自己有牵扯的人的事情,他更是难以凭想象去勾勒那些人的生活图景。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这方面的缺憾,因为从七岁开始,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观察力远超周围人。
此时,他竟无比后悔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因为他没有对乐布说实话,他不愿意也不想去和他讲,即使他们的关系再亲近一些,他也不想当做谈资去和任何人聊那家人的事情。在他看来,他们一家人的生死,是与他一人相关的事情,其他人无权议论,更无权干涉。
这么想来,乐布一定是看透了他的心理,在他面前绝不絮叨,从来都是有问才答。乐布点到为止的做法偶尔会激起伶万舟和他深聊一点的欲望,但这个男人总会很巧妙地用几句话让他扫兴。
刚才那没有对乐布讲出的一幕,此时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仅见到了现在更名为穆寒枝的她,还和她说了话。
他刚进到单元楼里,声控灯就亮了起来。他走到那家人的门口,在大门上怎么也没找到标识的门牌号,那个绿色的防盗门上,在人站立时视线范围内的位置,贴满了各色小广告,开锁的、清洗空调的、通下水道的、搬家的、做防水的……密密麻麻五花八门且竞争意味十足的广告,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看一眼,伶万舟就要被这些贴小广告的人给逗笑了,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一个住在一楼的人需要做什么防水?
这一波波人在这个逼仄散发着穷酸气息的居所里来回,伺机寻找着挣钱的机会,有的可能来了还不止一趟,估计来这里贴过广告这事儿,自己都给忘了。可是这里,从楼里住进人开始,就未必打扫过一次的房子,发财的机会又是多么渺茫。他实在是瞧不起这些广撒网捞小鱼的经商办法。
声控灯突然灭了,伶万舟刚想跺脚,就听到从门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锁门声音,他被吓了一个激灵。也许只是反锁门,他想。出于侥幸,他并没有立即逃开,紧接着,他听见咔嗒一声,灯骤然亮了,随即,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已来不及逃开。
伶万舟灵机一动,迅速蹲在地上,装出系鞋带的样子。被轻轻推开的门撞到了他身上,他极力压下心里的慌张,装作意外地站起身来,看到了站在门口一侧,带着恐惧和吃惊的神情正上下打量着他的穆寒枝。
她看起来比照片上要瘦小一些,脸很小,两颊瘦削,鼻头有点儿大,短而上挑的眉毛,双眼皮下是一双黑亮的眼珠,长发在后面随便绾了个低低的发髻,有几绺头发散在脸的两侧,光洁圆润的额头,有些湿的小碎发粘在两鬓处。
在伶万舟的印象里,与他打交道的女人不是妆容精致,就是脂粉气太重的浓妆,不用凑近,似乎就能闻到化妆品散发的化学味道。像她这样素面朝天的样子,还真是头一回见。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她的皮肤看起来有些发黄,眼睛下面已经有了轻微的眼袋,看起来很是疲惫。没有眼线和睫毛膏的作用,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无神,眼睛黑亮得像一潭看不见底的湖水。那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伶万舟总觉得自己要被她看穿了似的。
她里面穿着一身印有花朵图案的粉色睡衣,上衣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赤脚穿着一双夏天的凉拖鞋。
“你是住在这楼的邻居?”她蹙着眉,从头到脚把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语气不善地问道。
“嗯。”他看着她的眼睛答道,脸微微发烫。
“刚才撞到你了吧,对不起哈。”她和善地问道,但眼睛里的戒备却并未减轻。
“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
“你这是刚下班吗?”
“对,加班了。”
“那你住几楼呢?”她盯着他问道,说话间闪身将门在身后带上了。
伶万舟没有答话,面色沉静地看着她,她看似轻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蓦地,乐布说过的一句话突然冒了出来,“这个女人现在是这家的顶梁柱,光想想,也知道有多不容易。”
她是把自己当成坏人,所以,才把门关上的吗?如果他真的是坏人,她这样做,不是很危险吗?难道她平时也这样,为了保护家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喃喃地说道。
知道自己被她误解为坏人,竟让伶万舟有些来气,不过,刹那的气愤很快就被一波波的心疼给遮盖了。
是的,在这一刻,他对她莫名地心疼起来,如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子,现在还应该是享受他人宠爱被人保护的时候,而她却已经成了一家老小的保护人,用她单薄的身子,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像个随时会为了家人安全与人拼命的战士一样,挡在门口。
伶万舟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溢出来,闭上眼低下头,掩饰地笑了一下。
“不,这位先生,你误会我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刚搬来不久,所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白,如果他不回答这个问题,显然是走不了的。
她的不妥协,让伶万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蒙混过关。他现在很害怕,害怕自己受不住她目光的凝视,在愧疚心的怂恿下,懦弱地坦陈所有,过去现在的一切,一股脑儿地脱口而出。
他抬起头,对上注视自己的眼睛,刚想说些什么时,灯适时地灭掉了,他暗暗松了口气。
只听见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灯跟着亮了起来,原来是穆寒枝用手在墙上拍了一下。
伶万舟无比感激刚才那一刹那的黑暗,几乎词穷的他,刹那间想到了该怎么对答。
他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来:“啊,你是刚搬来的啊,就说看着面生呢,你好,新邻居,我住楼上。”说完用手指指楼上。
“你住二楼?”她不安地问道。
“这个,等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清楚的。”伶万舟答非所问。
怕穆寒枝继续盘问他,他转个身朝楼梯上走去,“回见,邻居。”刚走了两步,意识到穆寒枝还在盯着他,扭头笑道,“给你提个建议,下回开门前,还是先看看有没有人吧。”
穆寒枝两臂环抱地看着他,不太客气地回敬道:“谢谢你的建议,也请你以后不要在别人家门口系鞋带,容易让人误会。”
伶万舟毫不介意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伶万舟一直走到四楼,才停下脚步,他的手抖得厉害。溺水事件后,只要一紧张,手就会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这成了他很难改掉的毛病,外科医生神经科医生心理医生看了不知多少,结果都是治标不治本,其实这也不能怪医生,因为他没讲过实话。
他攥起拳头使劲握了握,又深呼吸了几次,激动不已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好样的,好样的,你今天没有白来。”他给自己暗暗鼓劲儿,不觉微笑起来,紧跟着,一股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现在没有太多时间让他来回味这一切,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从楼下传来的声音,一片寂静。大晚上穿成那样,她是要去哪里呢?应该走不了太远的,他走到楼梯拐角的窗口处朝下看去,一眼就看见她站在路灯下不远处打着电话,不时还抬起头来朝上面张望。
唯恐被她看见,伶万舟慌忙闪身到旁边,后背不小心撞到了墙上,一阵疼痛电流似的迅速传遍全身,他知道衣服一定被蹭脏了。这堆在墙上的积年老灰,今天总算逮到一个人来施展威力了,别说撞墙上会怎样,只需知道一点,人只要轻轻一碰,那衣服就能涂黑一片呢。
看来,这衣服是不能要了,伶万舟暗暗想道。比起衣服,穆寒枝的疑心更让他难安。看了一会儿楼下的她后,他转过脸来看向楼梯上的四楼,对着两个住户的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在他心里如火花一样亮了起来。
一股难闻的说不上是什么东西臭了的味道,横冲直撞地窜入外来者的鼻子里。放在以往,在这种脏乱差空气污浊的环境里,伶万舟连一秒都待不下去。现在,他极力压制着从胃里翻涌着的不适,逼着自己忍耐下去。
伶万舟感觉自己几乎煎熬了一个世纪之久,才看到穆寒枝挂掉电话,朝楼洞这边走来。看了下手表,其实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为什么她打个电话,还要跑到外边打呢,一个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在他心头升起。
等蹑手蹑脚像小偷一样,从单元洞里出来,伶万舟觉得浑身虚脱了似的,一后背的汗,冰凉的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急切地想泡进浴缸里,洗尽身上一切的污垢。
此刻,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伶万舟竟觉得心里莫名踏实起来,想到穆寒枝那与她装扮极不相称的严肃神气,还有她像老母鸡一样护着家人的小动作,他心头像被微风拂过的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可是,就在几个月前,他的想法还全不是今天这般呢。
彼时的伶万舟,异想天开地以为赠予他们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就足以弥补这些年来,那家人痛失亲人的煎熬与痛苦了。为了能准确无疑且高效地将钱给予对方,他甚至做了两份不同的计划——一次性付清还是分期偿付。
两种方案各有利弊,一次性付清当然能省却很多后续麻烦,唯一的问题是,这家人对金钱的支配能力让他很不放心。这些钱,毕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他费了几年时间才挣到的。钱脱手之前,他觉得很有必要考证一下那家人的理财观和消费观。
分期偿付,当然对他而言,压力会小很多,可他本心却不愿意与他们产生什么交情。万一他们赖上自己怎么办。
其实他也设想过,索性提着一箱子钱直接敲开那家人的大门,在他们一家人惊讶的眼神中,不失礼数地向他们开门见山:“情况是这样,几年前你们家儿子舍命救了我,现在我创业成功,挣了些钱,想着你们生活可能不那么宽裕,这是我的一片心意,请你们笑纳。对了,我这人不喜欢被人添麻烦,所以,请你们以后不要想着联系我,用这些钱过好你们接下来的日子吧。”临行前,他还会贴心地为他们免费送上财富打理建议,“钱要省着点儿花,我是不会再给的哦。”
从此以后,他不用再为他们牵肠挂肚,他们也可以过上有钱的幸福生活,买卖划算,皆大欢喜。多好的场面……只可惜实现不了!
既然能胆大包天地把钱送到人家门口,就该做好被人用棒子撵出来的准备。即使想象力贫乏,他也一样能设想出于他而言种种不利的场面。那家人一听完他说的话,立即把他和他的钱像垃圾一样扔出门来,他怎么救的你,你怎么不喊人救他,你为什么跳河,你怎么不去死,拿上你的臭钱,滚出我们家……阿姨,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我们不想听你解释,我们只想让你偿命……
这样的画面只设想一次,威慑力就已足够。
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异想天开的计划,不是怕被人打,而是因为,穆寒枝在发现被人跟踪后,竟然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