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中,乐布带着伶万舟在一个看不清真实面目的老小区里,左拐右拐。
不怎么明亮的路灯,烛光似的只能照亮一小片它所分属的区域。相距甚远的两盏路灯间,黑暗笼罩的区域要几倍于那些光亮的区域。
伶万舟边走边打量着这个款式陈旧,被夜色涂抹得看不清真实模样的小区,几乎九成的房间里透出来了温馨的灯光,如果不是先入之见地从照片上见过它的真实模样,被夜色遮挡的破败和污迹,就不会如针刺一般插在他的心头。
路面高低不平,硌得脚很不舒服,伶万舟隐忍着不适,紧紧地跟在乐布后面。
六层到顶的楼房,万家灯火从栅栏似的金属防盗窗里透出来,空调外挂机如一个个嵌在楼房外面的巨型按钮,又如一只只蜷伏在外的小兽。阻挡着窥探的窗帘被拉了起来,自成一个个相似的小世界,大抵相似却不相通的喜怒哀乐,在挨家挨户闭紧的房门里上演着。
不远处的马路上,车子疾驰压过马路的沙沙声,不绝如缕地传来,不知从哪个房间里传出人们说话嬉笑的声音,间或有幼儿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清洗过的碗碟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
伶万舟觉得自己此时像一只伸出了多个触角的怪物,正极力地想记住当下的每个瞬间。
因为没有停车场,小区的路边,首尾相连地停满了车,不管是不是给人造成了不便,也不管这条路能不能通车。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就连单元楼下的拐角处,都横七竖八的停着车,像一个个发脾气的小孩子,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座位,索性就地躺下撒泼。
一路走来,并没有碰上太多人,除了几个形色匆匆晚归的上班族和溜达着散步的退休大妈。
选在晚上九点左右来这里,纯粹是乐布的主意,依伶万舟想法的话,他一定会选在白天光线十足的时候来这里。乌漆嘛黑的晚上,长相雷同的单元楼,如果不是有乐布的带领,伶万舟确定,凭他自己的话,即使不迷失在这个钢筋混凝土做成的森林里,也会因为寻找目标而浪费几倍的时间。
“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走了十几分钟,伶万舟很是怀疑地问道。
“你这是质疑我的能力了?”乐布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着。
“那倒没有。”
“没有就好好跟着,别那么多废话。”乐布不满地说道。
又走了一两分钟,乐布在一栋楼前停住了脚,望着一扇透着光的窗户,朝伶万舟点了点下巴,小声道:“就是这家。”
听罢,伶万舟凝神细细打量起这家外表看起来极其普通,完全不会激起人再看第二眼冲动的一楼房间。
因为房子的地基要比马路高一些,伶万舟踮着脚朝里望了望,除了那束似乎从客厅里透过来的光,什么都看不真切,影影绰绰能感觉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厨房,紧挨厨房的那个房间被窗帘遮得严实,凭着经验,伶万舟认出那是次卧,有微微的光亮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他很快猜到,那应该是床头灯发出来的光。
乐布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又做了个走的姿势。两个人绕着楼走了一圈,来到那家的阳面。从这边窗户里透出来的光明亮了许多,隐约间似乎还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伶万舟仔细倾听后,才失望地发现并不是这家里传出来的。
路灯下,两个男人清晰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因为担心被那家人发现,两个人只停留了两三分钟,就迅速离开了那里,躲在稍微远一点的暗处,静静观察着。
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有人偷窥,还是到了正常休息的点儿,客厅里的灯忽地灭了,不一会儿,从主卧处传来的灯光也灭了。伶万舟的心忽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仿佛刚到手的某样东西,还没来得及细看,就从手里溜掉了一般。
伶万舟盯着归于沉寂的那家,复杂的情绪翻涌着,眼眶不知不觉间湿润了,喉头上下动着。就在几个月前,他们于他还只是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如今,他竟立在了他们的窗前,真实地感受到他们生活的气息。
想象,不再漫无目的,充盈进鲜活的生命气息后,就像无根之木栽进土里,生出了发达的根系。
在想象的世界里,他乐观的保护膜保护着他们免受苦难命运的侵扰,隔离着生计艰难给他们的鞭打,他们的家庭虽不再圆满,但在亲人离世的阴影中,他们依旧顽强地生活着,过着平静的,依旧有希望的生活。
如他所想,他们果然在城市的角落,在四周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如那些随处可见又毫不起眼的小草一样,无声无息地活着,或死去。
他们来到这里,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离开这里,也不会惊扰任何人。他们只是这天底下万家灯火中小小的一盏,亮起熄灭死寂,都不过是灯火见怪不怪的命运而已。活着如蝼蚁,死了如水滴蒸发。
“他们……他们生活得好吗?”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伶万舟开口道,声音低沉有些嘶哑,带着一丝颤抖地问道,即是发问,更是自问。
乐布听出来他声音里的异样,却没扭头看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看那家黑洞洞的窗口,又朝旁边几幢楼扫视一番后,幽幽答道:“住在这样的小区,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
伶万舟沉默了,乐布道出的真相,不过是又一次印证了他的所想。
其实最初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肤浅的想象就已经粉碎崩塌。但人就是这样,总不愿意相信最坏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如他,即使看到了那些照片,他依然觉得自己的罪过不至于那么重,他们的生活还是过得去的。
即使照片上的人面容严肃,穿着款式质朴材料低廉的衣着,即使生活不容易的影子,就明白无疑地显露在历经沧桑的眼神里,藏在不苟言笑的表情里,定格在瞬间的动作里……但这都没有抹杀掉伶万舟的最终幻想。
此刻,如掀开了那层遮掩他眼睛的最后一层纱帘,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下就被戳破了。这些年,他们过得不好,过得很不好。七年来,他们始终在痛失亲人的阴影中,艰难度日。
他不是轻易伤感的人,但置身此地,他再也隐忍不住要决堤的泪水,仿佛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到亲人的一刻,再也受不住眼泪的重量。
乐布看出来他的异样,试探着问道:“有事没事儿?”
“没事儿。”借着夜色的遮掩,伶万舟放任眼泪汩汩而下。
“那就行,”乐布叹口气道,“行了,你现在也知道他们住哪儿了,咱们撤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自顾自地从伶万舟面前走过。
乐布走了几步,察觉到后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回头发现伶万舟没动,低声喊道,“嘿,走了。”
“我想再待会儿。”伶万舟侧身背着他擦掉脸上地泪水。
乐布仰天叹口气,啧了一声,走回伶万舟身边,压低声音恐吓道:“你在这儿发啥楞啊,小心被人举报抓走了。”
“这里不是没物业吗?”
“没物业就没人管你了?”乐布不耐烦地指了指四周,“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柱子似的杵在这里,你觉得这里都是死人,还是觉得你会隐身?”
“我就是想再待会儿。”
“那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吧,我走了。”乐布不再废话,转身刚想走,忽然想到什么,又转回身来,在伶万舟身上摸了两下。
伶万舟攥住他的手,问道:“干什么?”
“车钥匙!”乐布使劲抽出手来,吸了下冻得通红的鼻子道,“冻你不要紧,老子冻坏了可不行。”
伶万舟掏出钥匙递给他,说道:“你在车里等我一下,我马上走。”
“你要干什么?”
“我想把门牌号拍下来。”
乐布翻了个白眼,语气不满地说道:“回车里我写给你!行不行。”
“不一样。”伶万舟不管他,说完走开了。
乐布立在原地想了两秒,觉得还是应该再等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万一伶万舟出点儿啥错儿……那一定要看仔细记下来,以后好笑话他。
在隔着几十米远的位置,乐布看着伶万舟朝楼洞口走去,他觉得索性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决定抽根烟解解乏,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悠闲地朝伶万舟的方向望去。只见伶万舟不仅拍了楼栋号,还跑到单元楼口处拍了单元楼号,眼瞅着他走进了黑洞洞的单元楼,里面跟着透出来一些光。
乐布吐着烟想道,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第一次来就明目张胆地去拍人家的门牌号?要是被发现了,那岂不是又要前功尽弃?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凑巧,兴许他只是神经太敏感,想多了而已。
就在他一个人瞎琢磨的时候,看见楼洞里走出个人来,乐布起初以为是伶万舟出来了,正想走出来和他汇合,猛然意识到身形不太对劲,定睛细看,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别人,竟然是穆寒枝。他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忙把手里的烟丢掉,碾灭,退回到不被发现的地方留心看着,心里却在嘀咕,伶万舟这小子点儿怎么这么背。
原来穆寒枝出来是为了打电话,差不多五六分钟后,她重又消失在了楼洞里,又等了三四分钟的样子,乐布看见伶万舟从那个楼洞里快步走了出来。
“她看见你了没有。”乐布刚见到他就急切地问道。
伶万舟阴沉着脸看他一眼,没有答话,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嘿,你倒是说话呀!”乐布拉住伶万舟的胳膊,追问道。
伶万舟挣脱开他的胳膊步履不停地朝前走去,乐布心里一沉,也不再说话,跟在他的后面朝出口走去。
直到两人重新回到车上,伶万舟才苍白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乐布,低声道:“她看见我了。”
“我就说不让你去拍,你这个……唉!”乐布气得直拍大腿,“这可完犊子了!咱丑话说到前头,要是这次她再躲起来,你可别再找我。”
“不找你我找谁!”伶万舟不容置疑地拒绝道,见乐布气得拉着长脸,口气和缓讨好地说道,“谁让私家侦探里,你名气最大呢。”
“哼!少来这套,要不是看在司农的份儿上,你真以为我愿意蹚……”乐布不满地嘟囔道,看到伶万舟阴着的脸,浑水两个字生生给憋了回去,眼睛不自然地望向窗外,沉思一两分钟后,他摩挲着下巴说道,“其实,她见着你,倒也未必就是坏事。”
“怎么说?”
“毕竟她以前又没见过你,假如她单纯地以为你只是个邻居呢,”乐布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伶万舟道,“长得帅气又多金的邻居,估计是个女的都会心动吧,到时候你再来个以身相许,这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这种时候你还开得了玩笑?”伶万舟嘲讽道。
乐布白了他一眼:“那总不能让我费了那么多工夫找到他们,你就干瞪着两眼啥也不做吧。”
“那不会。”
乐布的话说得伶万舟心里一动,他当然想过补偿那家人的方法,但是迄今为止,他都没找出合适的方法去接近他们,那种再自然不过的不会让人起疑的方法,不如试试乐布的办法?他刚想问问乐布对接下来他怎么做有什么建议时,刚犹豫着说了四个字,“那接下来……”
“送我回家!”乐布麻溜儿地系好安全带,然后像个常胜将军似的指着车子前面命令道:“司机,出发!”
伶万舟憋回想说的话,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想到接下来少不了要麻烦这个把自己当司机的家伙,便不再计较,发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