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只见昔日里精神矍铄的越国皇上欧阳豪,几天不见,面容脏腻,身形瘦弱,蓬乱的头发低垂,稍稍挡了他的半张脸,若非他身上脏腻的衣袍还略见华贵,石楠几乎要将他认成街头乞讨儿。
他静静坐在那里,眼神直直地看向角落,嘴巴不停的张合着,发出一些低低的声音。
石楠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双腿一软,直直跪下。
“父皇,”她哽咽着,“石楠来看您了。”
半晌,那座上的人颤颤地转过身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石楠?皇儿来了?可是皇儿早已出宫了啊,你莫要骗我,你不是皇儿。”
一番话还未说完,石楠早已潸然泪下。
她忙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拽住那脏腻的衣服摇晃着,哭喊着,“父皇,您看看,是我啊,是石楠啊,您最疼爱的石楠啊,您仔细看看。”
她将面前零碎的头发拂去,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张白净的小脸凑在他面前。
老人似乎是有所触动,微微地颤了眼,努力想要辨认面前的人似的,随即从座上下来,一双不再光滑的大手捧住石楠的脸,嘴里念叨着。
“让朕好好瞧瞧,哟,眼角泪痣,是朕的石楠,是朕的石楠哈哈哈。”他高兴地像个孩子,开怀大笑。
石楠破涕为笑,“父皇,您这些日子受苦了,”她退后一步,“皇儿无能,皇儿不孝,皇儿不孝。”
连着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血丝。
再想磕时,手臂被人扶住,头上传来那带着冷意的声音,“你来若是作践自己的,我现在就把他杀了。”
石楠侧头对上他的眸子,恨不得此时将他千刀万剐,怒喝道,“你敢!”
他扳起她的下巴,幽黑清冷的目光扫过,“你大可一试。”
石楠不甘示弱,一双眸子含满了恨意,若是眼神能杀人,蓝桉怕是死过千万遍了。
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千钧一发。
忽地耳旁响起那嘶哑难耐的嗓音,“皇儿,这是谁啊?”
石楠急忙摆脱他的控制,慌乱中下颌竟被指甲划出了一道血印,她轻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父皇正像个孩童般抓摸着蓝桉,一会儿摸摸衣服,一会儿拍拍脸颊,嘴里还嘟囔着,“皇儿他气质非凡,定是人中佳婿。”
此番此景,像是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虽未流血,但心早已衰。
该怎么跟父皇说,说他是灭国仇人?说他就是当初的燕国质子?
都不合适。
她嚅嗫了半天,忽觉得身子猛地被扶起,眩晕感让她几欲站不住。
本能的抓住了旁边人的手,却反被那人攥在手心,耳畔传来那人淡漠的嗓音,“我是她未来的夫君。”
刚刚缓过神的石楠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夫君?莫不是在做梦!
她甩开牵着她的手,急急辩解,“父皇,不是这样的,他不是……”
欧阳豪双眼一瞪,那早已浑浊的双目此时竟也炯炯有神,朝石楠怒喝道,“不是什么,朕看中他了,他就是我未来的驸马!”
这副样子,像极了从前他怒骂朝臣的样子。
他转头又是一副小孩子模样,笑嘻嘻地,讨好般地看向蓝桉。
“宝贝驸马,你是不是得给我磕个头?这样就算拜父母了呀。石楠她母后刚生下就薨了,留下我一人将她养这么大。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看见我的小皇孙咯。”
一边说一边还抹了抹那并不存在的泪水。
一番话气得石楠嘴角抽抽,父皇怎会如此糊涂?
先不提蓝桉和她的关系,就是随便一人又怎可随便许为她夫君。
“好。”淡漠无比的嗓音将她拉回神,就见平日里那清冷卓绝、超凡脱俗的人,此时双膝跪地。
疯了疯了。他们都疯了,一个敢说,一个敢做。
“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纵是这般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只让人觉得合情合理,进退有度。
“好,好,好,真的好驸马。”
一连说了三个好,石楠只觉得父皇如今确是疯了。
这边蓝桉已经开始行那三个大礼,他做地极其认真,有那么一刻,石楠真以为他在拜岳父。
当初那个站在属下一尘不染的神祗,终究是被拉下了神坛。
恍惚间,石楠看见父皇突然从座后取出一把带着寒光的刀,狠狠地刺向了蓝桉的胸口。
蓝桉一愣,眸间划过一丝凌冽,迅速往后下腰,却因躲闪不及刺中肩膀,顿时血液流出,在他的肩膀开出一朵血花。
石楠惊愕无比,原来父皇一直在装傻卖傻,为的就是让蓝桉放下戒心,然后出其不意的一击。
眼看着父皇将匕首拔出,带出了那汹涌流出的血液,石楠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抱住蓝桉,背对父皇。
不出意外,她看到了那人一双历来平寂深沉的目光此际却是波澜壮阔,隐隐还有几分摇晃不稳,似是大惊大喜之后心底难以平息。
她知道,以蓝桉的本事,父皇若是一击不中要害,第二下必然会失手,所以,这剩下的一刀,就让她来完成。
她此时看似以身拦住父皇,实则是为了更好的下手。正当她将随身携带的袖刀拿出来准备行刺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片刻间位置互换,石楠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抬眸便见父皇那滴着血的匕首,直直地插入了蓝桉的背部。
再往上的,是父皇那近似疯癫的模样,眼底是嗜血的光芒。
惊愕、不解。
一时间石楠呆坐在那里,仿佛被人抽去了神。
父皇刚才是想刺她吗?被蓝桉看到,迅速换了位置,她才免了那皮肉之苦。不然以父皇那个力度和速度,刀是收不回来的。
她苦笑,有一天,她竟也成了父皇的棋子,可笑地是,这颗棋子用来对付仇人出奇的有效。
直到身子栽到地上,疼痛感将她拉回了现实,目光再次汇集时,蓝桉已经和父皇打斗在一起。
翩然转身间背部和肩上的血花格外惹眼,光看身法却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没出几招,就见父皇慢慢招架不住,身上也渐渐挂了彩。
忽的一个回合,蓝桉露出了个破绽,父皇乘势而上。
不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是个虚招数!
石楠正想出言提醒,却发现根本说不出来!不光不能说话,竟是连动弹也不得半分!
石楠眼睁睁看着蓝桉与父皇相对而站,而后就传来刀子没入血肉的扑哧声,她看到了父皇慢慢倒下的身影。
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她像是一个木头人,呆呆地躺在那里。
随即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像小兽失去母亲时绝望而愤怒的低吼,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那边移动。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男人在她身上的穴位点了两下,而后将她扶正。
久违畅通感扑来,她歪歪扭扭地站起,刷开那人搀着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向前去。
只见地上的人胸口上正插着一把匕首,带着龙纹,正是父皇行刺的那把。此时因它主人的缘故上下起伏着。
而它主人似乎还在挣扎,一双眼眸圆睁,血丝遍布,直直地看向石楠。嘴巴像是离了岸的鱼,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石楠跌坐下,附耳于过去,小脸上泪痕交错,断断续续道,“父皇,我在,你说,我听,听着呢。”
只听见巨大喘息声里轻微传来几个字,“别、嫁、给、蓝、蓝……蓝……”
气断声停。
“父皇!”石楠哭地撕心裂肺,眼看着那搏起的胸膛渐渐平息。
直至哭地再也哭不出眼泪了,她才将抱着的人轻轻放下,合起那至死不瞑的双眼。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这般宠溺她了。
心死莫大于哀。
她将那刻着精美龙纹的匕首拔下,刀尖上还滴滴答答的留着血液她,缓身站起。
目光触及到那张俊逸风华的容颜,她再无从前的半分喜悦,面如死灰。
对上他那深黑的目光,她蓦得将匕首对准肩膀,狠狠地刺了下去,血花顿时盛开。
“你这是作何?”蓝桉脸色陡然一变,清冷的嗓音骤然增了几丝慌乱。
跨步上前一手将人儿拉进怀里,一手用力夺去那匕首。
“你放开我!”
石楠想退出他的怀,不料他勾在她腰间的手臂丝毫不松,极为强势的将她禁锢在他怀里,而他也如未听见她的话一般,一双透着冷气的眸子直落她脸上,冷意十足的盯着。
既是挣脱不得,石楠便识相的放弃,她放软身子窝在他怀里。
蓝桉这才作罢,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将药撒在那伤口处。
药粉立时起效,石楠疼地直冒冷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半晌,她缓过神来,虚望着蓝桉那俊美的侧颜,唇角勾起一抹笑,“这一刀,是还你肩上的那一处伤。”
她顿了顿,硬声道,“你今日若是不杀我,杀父之仇,灭国之怨,来日我定会向你慢慢讨来!”
蓝桉垂眸,面色依旧透着冷气,眸色明灭不定,“若真有一天你能亲手报仇雪恨,我定欣慰不已。”
“但在那之前,你最好韬光养晦,别再故意惹我生气。你父皇虽已故去,但在外逃的,不是还有一个宋轩吗?”
他慢腾腾地说完,一双眸子越发深邃。
他竟然知道宋轩!这个消息让她惊骇无比,宋轩本是凑巧来宫中给她看病,遇上宫变,临危受命将她带出宫。
他竟是连这都知道!那这皇宫里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石楠只觉得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
她对上那人幽黑的眸子,坦然道,“宋轩不过是给我看过病罢了,你若是拿他威胁我,并无用处。”
语峰一转,她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天一定不会很久远,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