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看着眼前小蛮王渐渐放大的脸,那野性雄浑的气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围得喘不上气。
慌乱间,他碰到了怀中一捧不知是谁丢来的花,柔嫩娇妍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凉津津的,瞬间就将他的指尖泅湿。
小蛮王体热,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肌肤上便升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将他那小麦色的结实胸膛润得水滑光亮,蒸腾的热意极快地烧哑了凌冽的嗓子。
凌冽的手指没由来攥紧,无辜的花瓣被揉碎,黏腻地粘上他的指尖。
湿热而隐秘的触感,让他睫帘扇动,脑中闪过无数荒唐的光影:
玉楼金屋,翡翠衾深。芙蓉襦暖,欺香翠晃。
小蛮王烫得更岩浆一样,凌冽觉得自己再不做点儿什么,就要被拖曳而下、烧个粉碎精光。
当着蛮国上下百姓的面儿,他不能动怒、不能推开小蛮王。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小自己五岁的家伙轻薄。
常年行军练就的机敏让凌冽在关键时掐下一整朵完整的鲜花,而后他抬手将小蛮王垂落的金色长发别到耳后,顺便将那朵花给他簪上。
蛮国,只有姑娘簪花。
若是将一朵花戴到了蛮族男子头上,多半是挑衅、是宣战,是在一场痛快的摔跤比武后、胜者掷向败者的嘲笑和侮辱,是对那些身体孱弱、不能参军的蛮族男子的标记和暗讽。
凌冽这突兀的动作让小蛮王回神,意识到凌冽做了什么后,他也微微愣住。
周围的歌乐和欢呼声渐渐停了,整个平原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百姓们呆呆看着凌冽,还有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的大王。
就连王府的影卫们都暗中抽了一口凉气,他们悄悄将手摁在刀把上,戒备而警惕地看着小蛮王。
微风吹拂,花雨点点。
凌冽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后,他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也学着小蛮王先前的样子微垂眼眸,柔声道:“……花,好看的,送你。”
小蛮王有些懵怔,而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丰富:有惊诧,有恼怒,还有一丝邪狞。
他危险地眯起眼睛,胸膛起伏,审视地盯着凌冽的额顶:那里有一只雕镂了螭纹的玉冠,穿过长发的青碧玉簪却是天然无饰,只在尾端用银丝描了一尾鸟羽。
而后,小蛮王戴着那朵花“噗”地一声笑了。
他没再唐突动作,而是弯腰给了凌冽一个热乎乎的拥抱,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得到的声音道:“锅锅好坏喔。”
凌冽的脑袋被迫埋在小蛮王怀中,闻言,他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以某人之道、还施彼身罢。
小蛮王轻轻蹭了蹭凌冽,眸色沉沉地舔了舔嘴唇:
哥哥好坏,但他好喜欢。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小蛮王满不在乎地顶着大红花起身,也顺手从那捧花上择下一朵下来别到凌冽冠上,似笑非笑地,“发发,锅锅也戴。”
被迫也戴上大红花的凌冽:“……”
这次,周围百姓哄笑起来,其中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唷唷”地吆喝了两声,那些弹四弦琴的人也回过神来,纷纷笑嘻嘻地拨弄琴弦,又是一首欢快而轻柔的舞曲。
姑娘们也回过神来,嬉笑着重新挽起手臂,跟着那动人的旋律又跳起舞来——
旁边的八字胡大叔这才松了一口气,而王府影卫也极有眼力劲儿地推着轮椅走上前来。小蛮王看了那轮椅一眼,有些泄气,他没放开凌冽,瞬间又转出个心思来。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而后一本正经地对那大叔说了一串苗语。
大叔听后眨了眨眼睛,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他虽生气,却还记着不能当着众多百姓下大王面子,便咬着后槽牙,用汉人官话警告道:“……大王,您要点儿脸!”
小蛮王知道大叔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骂他,便有恃无恐地笑,只作听不懂。
“……”大叔深吸一口气,最终木着脸转头,冲王府影卫干巴巴道:“王爷代表你们锦朝,此刻还坐轮椅十分不便,为着、为着蛮国和你们大锦的形象,咳,还是让我、我家大王代劳吧。”
王府影卫:“……”
凌冽:“……”
大叔说完后,直觉自己老脸挂不住,趁众人不注意时,极快地走过小蛮王身边,十分不客气地狠狠踹了他小腿一脚,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迈入鹤拓城中。
小蛮王吃痛地闷哼一声,脸上却还是一派“我没有私心、我确实是替你们着想”的从容,他冲几个王府影卫点点头,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直接抱着凌冽大踏步地往城内走。
城内,亦是绿草铺地。
远处的苍麓山盖着雪被,山脚下巨大的望天树冠翠绿而开阔,如一柄撑开的大伞,将树下的一泓碧泉完整地笼罩其中,泉边铺着茵茵草毯,上面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花间蝴蝶翩飞、雀鸟啼鸣。
这望天树是蛮国独有的一种树木,树干粗壮、笔直挺拔,成树能够长到二十多丈高,比北境修筑的防御长城还要高耸入云。树后是连片的榕树和雨林,林间则遍布着高矮错落的木屋和树庐。
小蛮王将凌冽抱到树下一片高起的小丘上,这里早早为他们铺好了一张雪白的牦牛毛,毛上放着一张低矮的案几,案几后是一扇蓝染扎成的扇状大屏,屏前置着几个软垫,还有个无足的靠椅。
小丘之下,是一圈围着泉水散开的坐席。
那些席位下都铺着红色的绒毯,毯上也置了矮几和软垫,凌冽粗略数了数,约莫有十七八个位置。
而最靠近他们所在小丘的一圈五张案几上,则多添了一条蓝染的垫布,桌上的木纹雕刻也比其他几张要繁复。蛮国不似中原,没有六部和御史台,蛮王之下,便是圣使、圣女、灵巫和五部首领。
五部首领臣服于蛮王,各自掌管各自的部众:逢战出兵、无战入亩。
大约是有外人在的缘故,小蛮王这次没再作妖,直接将凌冽放到了靠椅上。
元宵几人这时也在蛮族的带领下过来,八字胡大叔将小管事安排到同自己一桌,就在距离小丘上主桌不远的位置。元宵却抿了抿嘴,有些不乐意地嘟哝,“我想过去伺候……”
“这是庆典,不兴有人的,你看他们身边都没人,”大叔温言劝,“再说,大王在呢,不会叫王爷吃亏的。”
元宵的小脸皱了皱:明明你家大王欺负王爷多!
凌冽坐定后,小蛮王便吩咐开席——
铜鼓擂擂、牛角号起。
伴随着四弦琴和葫芦笙歌,一只巨大的银帽被十二个蛮国汉子用彩绸扎着的木架抬出。
那银帽高足三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布满了重重叠叠的银花,帽顶上置一柄打开的银扇,扇上簪满颤枝花草,周以蝴蝶、孔雀环绕;下层则用压花银片纹出银蛇、蟾蜍和蜈蚣的图样。
银帽帽檐下垂着无数银叶流苏,伴随着歌舞声,在风中发出清脆好听的簌簌之声。
那银帽的外围,则有一群戴着银帽、身着盛装的青年男女,他们手拉手将大银帽和灵泉围在中间,三步一顿地跳起了蛮国最简单却也最欢快、热闹的芦笙舞。
铜鼓点点,刚才将他们驮来的大象扎上花绸走入场中。
这群大个子颇通灵性,竟不用驯兽师就能自己跟着四弦琴有节奏地摆动,看得元宵两眼发直,忍不住地赞道:“它们、它们好聪明哇!”
大叔摸了摸胡子,温和一笑,“万物有灵。”
这时,一群穿着蛮国统裙的姑娘们顶着一个个巨大的竹编筲箕,筲箕上都用新鲜的瓜果雕了蓝孔雀首,中间铺着花花绿绿的各式菜品,看上去就好像一只只披着华美长尾的真孔雀似的。
元宵原本还对上头的菜品有些好奇,结果等姑娘们将那大筲箕放到他们桌案上时,元宵就看见了一大堆翅膀红色、身体漆黑的虫子,他白着脸眨了眨眼,视线一挪,又瞧见了一节节被炸得酥脆的白色竹蛹。
“……”元宵僵了手脚,憋了半晌,还是转过身去止不住地干呕。
远处小丘上,同样摆上了大筲箕。
只是小蛮王和凌冽眼前的这一只,比其他桌上的都要大许多,底上一层铺着不知用什么染就的各色米饭,饭上从内向外、一圈圈地铺着各式的菜肴——
花生米、炸酥肉、炸蚱蜢、炸蚕蛹、炸竹蛹,被辣椒淹没的鱼肉、黑黢黢看上去像是鹌鹑的小鸟,还有撕开来还泛着红色血丝的牦牛肉,一些蛮国山川河流中时鲜的小鱼苗苗,还有一些凌冽也叫不出名的东西。
这位来自中原的王爷,端看是一副神态从容、气度不俗,可他垂在案几下的手已经紧紧攥成拳,身后浸出许多冷汗,他咬着后槽牙,没让牙齿打颤,但唇色却渐渐发白——
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虫!?!蟲!
小蛮王坐在他身边,虽是一派冷峻大王的模样,视线却其实从未离开过凌冽,他盯着凌冽那略微有些苍白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酥软。
最终,小蛮王摇摇头,招手叫来那个上菜的姑娘,低低吩咐了几句。
姑娘飞快的看了凌冽一眼,然后不多时,她就又重新顶着一只大筲箕过来。这只比原先放在他们桌子上的那只小上一圈,也装饰着瓜果雕刻的孔雀首,但里头红红绿绿的米饭上,却只铺着:
酥炸番芋、生拌云耳、素丝青瓜、蒸南瓜、炖白鸡和一应时鲜的苗疆瓜果。
穿着筒裙的姑娘放下筲箕后,红着小脸冲凌冽点点头,然后便退到榕树下,同自家几个姐妹站到一处。
凌冽看了看眼前明显不一样的菜品,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蛮王。
他们头上那两朵滑稽的大红花已经不知何时被悄悄取下,不像凌冽坐得笔直端正,小蛮王坐得非常随意:他屈着一只腿,手臂闲闲地靠在一旁的软垫上,挂着银项圈的颈项微微后仰,露出一段性感的曲线。
吸收了日光的金色卷发蓬松地散开,像一头半卧着的睡狮,状甚慵懒,却依旧是猛兽,不容小觑。
即便是坐着,他紧实的小腹也没有任何赘肉,就那样绷着、撑着,仿佛蕴含着什么能将天地都搅碎的力量。
凌冽垂下眼眸,没有再看。
铜鼓声歇,抬着巨大银帽的勇士们也在整齐的吆喝声中、将银帽稳稳地放到了泉水前的空地上。之后,围着泉水跳舞的姑娘们默契地退到一边。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剩银帽下的银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凌冽见为首的蛮族勇士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跑来,在小丘前站定后大声地冲着小蛮王喊了几句苗语。
小蛮王听着,不知想到什么,转头煞有介事地看了凌冽一眼。
凌冽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取出随身手帕来擦了擦嘴。
见他如此,小蛮王嘴角的笑意更甚,他转过头去冲那勇士点头,说道:“沃加,乌哺。”
勇士一愣,而后脸上绽放出莫大的欣喜,不仅是他,周围听见的人群也跟着欢呼起来。
伴随着一声牛角号响,榕树林中竟瞬间跑出六队扛着长梯子的蛮人。
那几架梯子高低错落、上扎各色彩绸,高得足有三丈、矮的也有一丈八寸长,竿体以结实的杉木制成,上头插满了刀刃向上、寒光淬利的长刀,顶端则裹着一颗颗色彩缤纷的新鲜花球。
这是蛮国国俗,每逢年节皆有:三番牛角号响毕,灵巫们手持法杖上前吟咒、做法,蛮国的男女老少们皆兴奋地候在一旁,期盼部落的勇士能够博得好彩头。
凌冽看着那刀,身子忍不住地朝前倾了倾。
灵巫做完法事,以三串百响的鞭炮为号,四弦琴再起、铜鼓擂擂,勇士们便嘻嘻哈哈地笑着走向人群,他们有的从自己身上取出发带扎在额前,有的则从自己家人手中接过准备好的部落彩带。
但更多的勇士却是径直朝刚才跳舞那群姑娘走去,姑娘们见他们过来,也嬉笑着四散奔逃。
元宵看着觉得新奇,便悄悄扯了扯身边大叔的袖子:“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叫‘上刀梯’,那群小伙子都是各部中没成家的,这是在向自己心仪的女孩讨衣带呢。”
“……衣、衣带?”
大叔端着酒碗抿了一口,笑着指了指在刀梯下面已经准备好的其他勇士,“喏,像他们那样,上刀梯时勇士们都要在额前勒上发带,这是展示勇气和高超技艺的时刻,有人为了部落、有人为了家庭,自然,就有人要为了爱人。能求得心上人的衣带,这可是对他们最大的鼓舞。”
元宵噎了一下,心道你们蛮国真是开放,衣带这样私密的东西,竟能当众拆下?!
这边,凌冽正看着那刀梯心惊,腰间忽然一紧。
他疑惑地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衣带被人扯了一下。顺着那作恶的手指抬头,凌冽看见了一双明亮而透着几分狡黠的绿眼睛。
凌冽:“……”
元宵和八字胡大叔的对话其实他听见了,但他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见这小蛮子当真眨巴着眼睛要解他的腰封,凌冽有些羞恼,他面上微红,紧紧攥住自己的衣带:“……你、你别胡闹!”
小蛮王扁了扁嘴,用那双翡翠一样漂亮的眼眸盯着他,半晌后,小蛮王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而后,他在凌冽戒备的眼神中,轻轻地搂了他一下,趁凌冽不注意,顺走了凌冽袖中的手帕。
那是一方绣着竹叶梅花的苏绣彩巾,凌冽此行南下一共就带了三块,其中一块还被元宵那臭小子早早地掉进了泥地里,偏巧,小蛮王顺走这块的颜色和绣样都是他最喜欢的。
不等凌冽发作,小蛮王就撑着案几一跃下场,将他的手帕折了折,别在腰间银饰上。
远远看着那方云水蓝的手帕像小尾巴一样坠在他腰间,凌冽咬了咬嘴唇,别开了有些发烫的脸。
见小蛮王下场,五部首领先是有些惊讶,而后纷纷站起身来、激动地鼓掌,那些还在准备的勇士们看见他也齐声高呼起“华泰姆、华泰姆”来。
灵巫们给站在刀梯下面的勇士们都送上了美酒,小蛮王也取了一碗,他们一边喝,旁边的牛角号声也愈发急促,伴随着铜鼓声歇、众位勇士对视一眼,默契地摔了手中碗,争前恐后地朝刀梯涌过去——
凌冽原本不想看的,但一声声欢呼太吵,又惹得他忍不住去看。
蛮国人不穿鞋。
勇士们光着脚、用肉直接去踩刀子,凌冽光看着就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可那些身上涂满了油彩的小伙子们却在刀梯上窜得飞快,赤|裸的脚板上一点儿血丝也不见。
为夺第一,各架刀梯上爬在前面的小伙子们搏斗起来,寒光阵阵、伴随着他们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作响,看得凌冽又一阵阵的心惊。
他在军中多年,郭云老将军治下的镇北军军纪极严,自不会有私下械斗、打架斗殴的情形,但年轻人经不住寂寞,自然也会在闲暇空余时比武切磋。逢年过节,也都会聚在火塘边摔跤、骑射,搏点好彩头。
凌冽也参与过,他骑射俱佳,只在摔跤上不得要领。
但即便是当真被人掀翻在地、后背砸起一大片淤青,他也只是心态平和地觉得技不如人,断没尝试过如今这种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滋味儿——
小蛮王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挤攘,他静静地站在下面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卷起凌冽的那方手帕、将披散在脑后的卷曲金发高高扎起,而后他身手矫健、极快地就越过了下面几人,蹭蹭地蹿上了最高的刀竿。
在前的几个勇士见他们大王上来,也没半点儿畏惧,几个搏斗的人反而一致调头、开始针对小蛮王——谁不知道大王是个中好手,若想夺魁,必得先除了大王这个强敌。
凌冽见小蛮王被那些人一脚踹中、双手离开刀梯,人也后仰,眼看就要跌落。
元宵“啊”地叫了一声,紧张地站起来。
凌冽也抿紧了嘴唇,浑身都绷紧。
小蛮王却嬉笑着一个倒挂金钩稳住身形,劲瘦的腰肢一拧,竟反手抓住头顶两个勇士的脚,一左一右用力,将两人生拽下去。他则足尖用力,一跃而起,反而来到了刀梯的最前面。
两个勇士摔跌下去,倒也没直接掉到地上,同样在坠落中用腿弯或手臂勾住了梯子。
此着惊险,蛮国的男女老少却纷纷兴奋地大神欢呼起来。
元宵长舒了一口气,跌坐在案几后的垫子上。而凌冽紧绷的身体也松了松,他小小地出了一口气,无意识地用有些汗津津的手、蹭了蹭衣摆。
眼看小蛮王距离刀梯顶端还有几寸的距离,下头的勇士们自然不愿轻易服输,蛮国的“上刀梯”从来刺激,不到最后一刻、胜负难定。
在众人的目光都被刀梯吸引的时候,凌冽面前忽然投下一大片阴影。他抬头,意外地看见身着蓝染银饰的一群姑娘,还有被姑娘簇拥在中间、头上戴着雷山式颤枝银帽的蛮国圣女——阿曼莎。
这群姑娘们手中都捧着酒坛那样大的广口陶土酒壶,酒壶上系着红绸,她们被晒得有些黝黑的脸上挂着羞涩而好奇的笑容。而皮肤白皙、睫帘很长的阿曼莎站在她们当中有些突兀,但她是圣女,合该被众星捧月。
阿曼莎的手中端着一只同样用陶土制成的海碗:径长六寸许,广口,深得跟面盆似的。
蛮族善饮,有祝酒歌,亦有“拦路酒”。
在凌冽未曾发现皇兄和嫡母阴谋前,他也曾性子欢脱活络,对书中记载的四境风俗如数家珍:南境诸国好酒,有“无酒不成席”之说,更要用“高山流水”之法将远客留下。
凌冽记得,从前他晃浪着两条腿、大不敬地坐在皇兄那张太子专属的金丝楠木案几上,笑盈盈地问皇兄,说高山流水不是讲伯牙和钟子期么,难道蛮国也知此典故?
皇兄淡笑。
旁边的太师却无奈得很,只能恭恭敬敬地告诉他说:“七皇子,高山流水在蛮国是一种饮酒方式——”
蛮族的阿妹认为,只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阿哥,才有强健的体魄保护阿妹。所以她们往往在远客光临时,会选用一只大酒碗,不许客人用手、只用嘴衔住,再由旁边的漂亮阿妹扶碗喂下。
而后盛装的姑娘们便会依次往那碗中注酒、酒壶挨着酒壶,远客或蹲或坐,姑娘们围着他,将酒壶按着高矮次序往上越叠越高,从最上一只开始,酒液顺着一叠叠酒壶往下,就像高山上的流水。
所谓山有多高,酒就要有多少。
你对阿妹的情谊,也在这一海碗的“高山流水”中。
若不喝完,或是当场驳了阿妹的面子,便是看不起蛮族、会被阿妹的家人亲眷痛打。
当时的凌冽年幼,听完后整个人笑倒在太子的书桌上,将皇兄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直言这样的喝法简直要命,什么“高山流水”,他看蛮族的阿妹不是“拦路”而是“夺命”。
这会儿,阿曼莎主动上前,她冲凌冽开口,说的竟是流利的中原官话:“贵客远道而来,阿妹没什么可送给尊驾的,这甘冽的米酒,倒想请您尝尝——”
凌冽抬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阿曼莎也垂眸、冷冷地看他。
两人一番对视,最终是凌冽先无奈地错开了视线,这位圣女确实生得漂亮:肤若凝脂、唇红齿白,他虽不爱饮酒,却也不能在蛮国的地界上不给这位“阿妹”面子。
他的酒量浅,看着这“高山流水”的架势,其实心里发悚。但面儿上,凌冽还是自若地一笑,冲阿曼莎点点头,“那么,便劳烦了——”
阿曼莎挑了挑眉,倒是她身边的姑娘们欢呼一声很快就排好了队。站在阿曼莎身边的那个,还轻轻攮了她一下。她没办法,只能走到凌冽的旁边,递出了那只海碗。
凌冽抿了抿嘴,最终慢慢地张开口衔住。
元宵原本同八字胡大叔都在看上刀梯的热闹,结果小管事一回头就看见自家王爷被一群女子围住,还没等他闹明白是什么事儿,身边的八字胡大叔就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去——
“大小姐,您这,可不兴这样啊!”他说的是蛮语,凌冽听不懂。
阿曼莎倨傲地瞪了他一眼,“要你管我!”
“不是……”大叔搓了搓手,想上前将阿曼莎拦下,元宵也急急过来帮忙。可那些姑娘们是阿曼莎的好姐妹,一个个同仇敌忾地将两人拦下。
“这可是大王如珠如宝放在心尖儿上疼的人!”大叔又急又气,可蛮族的男子是不能对姑娘动手的,轻则被全族人看不起,严重的还会被逐出南境。
阿曼莎似笑非笑,“正因是‘王妃’,所以,我才来敬酒的。”
“……有用高山流水敬酒的吗?!”大叔抖着嘴唇,“你这一碗灌下去,大王下来要同你翻脸的!”
这话让阿曼莎愣了愣,她身边的姑娘们也生了几分退意。
偏偏阿曼莎沉默了一瞬后,忽然掩面咯咯笑起来,她怨毒地看了凌冽一眼,“……事已至此,他和不和我翻脸,又有什么分别?!”
说完,她就要那些姑娘们倒酒,端起手中的海碗就要灌。
元宵“呜哇”一声哭了,凌冽却无暇分心,一念都在盯着眼前的酒液上,既然要喝,他总不想被酒液溢个满脸、呛坏了喉咙,再顺便狼狈地打湿衣衫。
结果,还没等凌冽尝出这苗疆米酒是甜还是涩,耳畔就忽然炸起了一阵阵的欢呼,那声太响,闷雷一样,闹得凌冽一愣,正想抬头去看,面前就又被投下了阴影。
凌冽衔着碗沿抬头,率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结实的而沟壑分明的腹肌。
小麦色的皮肤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汗,在日光的蒸腾下竟是一片薄雾蒙蒙。未等凌冽反应,那片薄雾就向下挪了挪,紧接着就是一对饱满而上下起伏着的胸|脯,上面还挂着亮亮的银流苏。
子母绿宝石般的眼眸紧跟着闯入,在凌冽错愕的目光下,小蛮王蹲下身来,在他对面衔住了碗边。
凌冽瞪大眼眸。
站在凌冽身边的几个姑娘也被小蛮王的动作吓到,手中的酒壶没拿稳,便有更多的酒液汩汩倒出。小蛮王反应极快,在凌冽因为错愕而松口的同时,嘴上发力、抢过那只酒碗叼住。
而后,他将凌冽整个人揽入怀中,原地一个闪身、没让那下落的酒液溅到他们一点儿。
小蛮王一手搂着凌冽劲瘦的腰,一手拿下酒碗转了转,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笑眯眯地将那碗中的米酒一饮而尽——
他喝得急,那些浑浊发白的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顺着上下滚动的喉结、慢慢润湿了那横阔的胸膛。
一海碗的酒被他牛饮,小蛮王也不管阿曼莎脸色,只低头冲凌冽粲然一笑,意味深长舔舔碗边,道:“锅锅,好甜。”
凌冽不解,盯着他那漂亮的绿眸半晌,终于后知后觉:
小蛮王舔的,分明是他衔过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