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格外长些。
凌冽恢复意识的时候,头顶还是一片漆黑的天,只是夜幕下多了不少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冠上雾蒙蒙一片,偶有鸟兽飞过——
他微微动了动,却骇然发现自己不着|寸缕,整个人被包在一团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中。凌冽皱眉,终在不远处见了个温暖的篝火,火旁的简易木架上、挂着他湿漉漉的衣裳。
凌冽微微松了一口气,攥着兽皮缓缓地坐起身来。
他记得自己被百越国的人推下船、坠了江,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如何到的此地,而这里又是哪里。
抿了抿嘴,凌冽抬起手来想捏一捏阵痛的眉心,却一垂眸看见腕子上簌簌作响的银镯。瞬间,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停留在水面下那双璀璨如玉的绿眸上。
篝火中的木柴辟啵作响,深夜山中寒风阵阵,凌冽却难得没觉得冷,垂下眼眸怔怔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塘,凌冽一时不知该恼在船上犹豫不决的自己,还是怪一众没能抢先捞到他的王府死士。
愣神间,旁边的灌木簌簌一动。
凌冽警觉,下意识去摸自己那柄短剑,可现下身上光溜溜的,哪里还有什么剑。他盯着那传出动静的方向,心里算计着凭他现在还有几分胜算。
结果一双戴着银饰的长腿从灌木中跨出,紧接着凌冽就看见了两只还滴着血的山雀尸首,顺着那山雀往上,则是小蛮王肌肉紧致而结实的胸腹,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就丢了手中的山雀,径直朝他扑来。
凌冽只觉得浑身一紧,整个人被小蛮王揽入怀中。
小蛮王身上的温度偏高,一头金发铺散下来,像暖烘烘的大火炉一样,凌冽感觉他抬起了手掌,极轻地在他的脑后揉了一下,那小心翼翼地神态动作,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瓷器。
凌冽想挣扎,可才一动,小蛮王就更紧地将他困住。
耳畔的呼吸重了重,凌冽这才感觉到抱着他的小蛮王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凌冽一愣,眼前忽然闪过在甲板上,那小蛮王隔着重重火光、没由来泛红湿润的眼眶。
他好气又好笑地推了小蛮王一下,“……哭了?”
那小蛮王明明听不懂中原官话,却在这个时候轻轻吸了吸鼻子、放开了凌冽,他红着脸,小心地从腰间拿出一柄短剑,塞到凌冽的手里,“……那勾涅。”
这句苗语中有两个单字凌冽曾经听过,就在小蛮王非要喂他吃浆果的时候。他看了看手中失而复得的短剑,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冲对方道了谢。
不过,他们俩一个不通苗语,一个对中原官话一知半解,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小蛮王没听懂,他看着凌冽雪白的肌肤、尖尖的下巴,便回头指了指那两只山雀,连比划带解释地大概告诉凌冽他要去处理猎物,一会儿就能弄来吃的。
凌冽眨了眨眼,倒当真觉得有些饿了。
两人静静无言地围着一塘子篝火,那小蛮王处理猎物的手法十分娴熟,明明灭灭的橘色火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微黑的皮肤在光影下显得更加深邃,一双绿眸认真而专注——
十七岁前,凌冽作为皇后的养子、皇帝的爱子,也算见过不少奇珍异宝。
记得西域某个小国曾着人进贡了一盆漂亮的宝树:以完整的黑曜石雕刻出树干,各个枝头上用金银镶嵌宝石和夜明珠。父皇对这盆宝树爱不释手,逢年过节都喜欢邀合宫众人赏玩。
凌冽记得,那树上最大一颗夜明珠在白日里就是墨绿色,那煜煜光华的样子,倒像极了此刻小蛮王的眼眸。
小蛮王感受到凌冽的目光,手上的动作更快起来,他转过头来冲凌冽不好意思地一笑,两只山雀上了架后,他又去旁边的小溪里洗了洗手,才来帮凌冽晒干衣服。
他上身依旧没穿衣服,下|身的那块布被刮坏了,只余半截挡着关键处。
凌冽看着在布料中若隐若现的大长腿,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眸,他舔舔嘴唇,觉得又有些渴了。
吃完山雀,凌冽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他拒绝了小蛮王帮忙的手,自己背过身去换好衣服。小蛮王则乖乖地等在一旁,脸上也不知是被篝火熏的,还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腾起了好大一片可疑的红。
哥哥好白好白。
小蛮王抠了抠地上的小石头,红着脸又笑了一下。
凌冽整理好衣襟,转过身来正准备同小蛮王商议之后的事,一抬眼却骇然地发现在小蛮王的身后站着一个戴着木面具的百越残部。
而小蛮王不知在想到什么、人看上去是痴的,眼看那百越人手中明晃晃的刀眼看着就要劈落——
“当心!”凌冽想都没想,手中短剑就出了手。
小蛮王被那迎面飞来的短剑吓了一跳,一愣过后反应极快地低头,百越武士挥落的刀没能碰到他,反而喉管被凌冽的短剑扎了个对穿。
那人倒地后,灌木丛中又窸窸窣窣冒出来好几个敌人。
凌冽目光一凛,知是这一丛篝火将人引了来,小蛮王也不发呆了,他一个翻身将那人脖子上的短剑捡回,顺手抄起火塘中的火把,就将几个围过来的敌人扫翻——
那些百越族人皆持长刀,对上小蛮王也不见畏怯,反而不要命似地杀上前。
小蛮王怕他们伤到凌冽,动作亦是凶狠,他握住地上的苗刀,手起刀落就将这群人斩于林间。甩了甩手上、脸上沾的血,小蛮王不用凌冽吩咐,便熄灭了这一处篝火,上前来抱凌冽。
此地已经暴露,不能久留,小蛮王简短地观察了四周后,就敏锐地找到了一条上山的路。他抱着凌冽足下生风,极快地消失在茂密丛林中。
被他打横抱在怀中的凌冽僵了一瞬,而后终于在他跑出去一段路停下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这样不方便的。”
小蛮王听不懂。
凌冽只好比划了一下,又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背我走。”
小蛮王犹豫了一下,其实他不累,他的漂亮哥哥轻得很,还没有阿虎三分之一重,且敌人在暗我在明,若是背着,他怕冷箭。
但,他犹豫地看着凌冽明亮的眼眸——哥哥好像确实不喜欢被他这么抱着走。
最终,小蛮王妥协了,他将凌冽背到背上,外面又裹上了他猎回来的鬣狗皮。这畜生山中多的很,平日里多成群出没伤人性命,皮质厚而轻,上面的绒毛保暖,同时能替凌冽化解一些攻击。
见小蛮王如此慎重而谨慎,凌冽只是垂下眼帘,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在一片漆黑的林中穿梭,倒是很快就在尖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路上也遇到了几个敌人,都被小蛮王干净利落地杀了。
山洞位于整座山的中部,洞口隐蔽在两棵盘桓的老树后,小蛮王将凌冽背进山洞后,又细致地检查了周围的环境,这才松了一口气般,冲凌冽眨了眨眼睛,比划了一下——
他要去将那些人的尸体处理干净,还要抹去他们上山的痕迹。
山洞虽然比野外暖和许多,但也不便再生火,小蛮王知道凌冽畏寒,所以他想着再去猎几只鬣狗或其他什么的,毛皮剥下来堆到一起,总能让凌冽暖和。
看着山洞内清瘦干净的人,此刻的小蛮王多少有点理解阿虎往窝里藏心爱玩具的心思。
他的漂亮哥哥就应该藏起来,用好多好多的厚绒绒盖住,谁也不让看!
而且,谁知道被逼急的百越国人会做出什么,小蛮王不想再看见哥哥脖子上被人架刀子。他悄悄掩去了绿眸中的杀意,给百越国狠狠记上了一笔。此去,他还要看看附近还有没漏网之鱼。
凌冽将小蛮王的意思看懂了七八分,便点了点头。
山洞中漆黑一片,洞口处却有月光洒落,小蛮王走到洞口,想了想,还是回头冲凌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知道凌冽听不懂,但他还是想说,“哥哥乖乖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凌冽挑挑眉,犹豫地“嗯”了一声。
他答应后,小蛮王的笑容目所能见地放大了许多,灿烂而傻气,像坠落人间的小金乌。凌冽被那金灿灿的笑容晃了脸,心跳乱了几拍,便懊恼地转开头。
小蛮王出去后,凌冽靠坐在漆黑一片的山洞中,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不知王府死士能不能找到这里,而元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正想着,洞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凌冽一愣,握着短剑的手紧了紧,即便他能分辨出洞外并不是小蛮王的声音,但胸口还是一阵鼓噪、后背浸出些冷汗来,一对睫帘微微扇动。
外面那惨呼只冒出了一声儿,很快就回复了平静。
可小蛮王却半晌都没回来,凌冽皱了皱眉,忍不住想要往洞口挪一挪,结果他才一动,洞口就骤然一暗,隐约月光下,是小蛮王那金灿灿卷曲长发。
小蛮王似是对他笑了笑,唤了他一声什么“那勾”,而后就蹲下身来,窸窸窣窣地铺上了好多鬣狗皮,他脸上还挂着一点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背上却还挂着一条完整的熊皮。
“……”凌冽惊呆了。
他刚才还觉得小蛮王去的时间太久了,以为对方遇险。现在看看那张完整的熊皮,他又觉得时间太短了——这小蛮王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京城那些话本传说,不会……都是真的吧?
他……一拳能打死大象什么的……
小蛮王全没觉察到凌冽眼中的惊骇,他自顾自地铺好鬣狗皮,然后将熊皮认认真真地裹到凌冽身上,他看着凌冽小声道:“我知道哥哥怕冷,每天还需要腿上按摩,以后,我会去学的!”
他叽里咕噜的凌冽不明白,无奈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倒开始有些倦了。
小蛮王见他疲惫,便坐直了身子挡到风口,“哥哥放心睡,有我守着呢。”
凌冽看着小蛮王转过头身去后,宽阔而结实的肩背上,金色的卷发铺洒开来,像是日光下堆满了金沙的河滩,他叹了一口气,将脑袋靠到了洞壁上。
重生以来,凌冽一直浅眠。
在船上这几日更是不断梦到从前——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他总是一夜一夜满身冷汗地惊醒,而后瞪着眼睛木然地失眠整夜。
如今浑身狼狈、裹着兽皮,没有床也没有安眠的薰香,身边还多了个言语不通的蛮子……
凌冽没觉得自己能睡着,只是累极了,精神上需要缓一缓。
然而,当他缓缓地闭上眼眸时,却听见小蛮王压低了声音在轻轻哼小曲。
异域的曲调配上少年刻意压低的嗓音,落在凌冽耳畔似有奇效:不是《中和韶音》的大气磅礴、仙乐飘飘,也不似江南小调般婉转动人,更没有北境民歌的苍凉和意境开阔。
凌冽阖着眼眸,只觉身边似有潺潺清泉流过,风轻日暖、蓝天白云,圣洁的雪山下,牦牛成群、孔雀开屏,蝴蝶在泉水边翩翩起舞,一头头野象和鹿群在旁嬉戏……
听着身后逐渐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小蛮王的嘴角扬起了满足的笑意:
今天,真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最开心的一天!
而凌冽,也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