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人家一片好意,顾锦荣虽不甚热衷这礼物,也还是带着笑脸收下。
她本来想意思意思给点赏钱——据说宫中规矩如此,当然她也给不了多的。
但那侍人执意不许,只说他若敢要顾姑娘的银子,殿下绝不会轻饶。
可见短短数日间,萧逸已将身边人收服得服服帖帖了。
顾锦荣啧啧称奇,暗叹爹爹的眼光果然不错,她本就是个小气性子,也就不勉强来人收下了。
等她抱着锦盒往里走时,正遇上来凑热闹的陈丹姝,陈丹姝当时惊道:“这纸是澄心堂的纸,砚是龙尾山的砚,你从哪儿得来这般好东西?”
很值钱吗?顾锦荣老老实实道:“三殿下差人送的。”
陈丹姝的眼睛立刻充满八卦之魂,“三殿下莫非钟情与你罢?”
这样稀罕之物,寻常王公贵族都不易得,三皇子却轻易转赠她人,若说没点旁的心思,委实难以置信。
不过转瞬陈丹姝便叹息起来,“可是三殿下生得丑,你总不至于为了这套文房四宝便嫁他罢?”
顾锦荣陡然想起先前捏造的那个满脸麻子的谎话,萧逸送她这样贵重的礼物,她却在外败坏他声誉,顾锦荣自个儿都觉着有点不做人。
不过……反正萧逸并不需要太好的形象,她这样少少的添油加醋,应该不算大错罢?
回到房中,顾锦荣到底有些于心不安,要她回礼当然是办不到的——她没钱,有钱也得花在刀刃上。
那么,也许她该让萧逸看看她的表现?
顾锦荣决定抄两篇论语带进宫去,以示她这两天并非只知吃喝玩乐,也是有在好好用功的。
然而等成品出来,顾锦荣便傻眼了。
薛氏望着满纸狗爬般的邋遢笔记,没好气道:“再名贵的工具到你手里也是白搭,我到地里现捉两只蚯蚓都比你自个儿画的强。”
顾锦荣弱弱地道:“要不您帮我写?”
“想得美!”薛氏点了点她脑门,才不肯助她作弊,“老老实实让三殿下看看你几斤几两,别净想着偷懒!”
本来还以为女儿仗着聪明或许真可浑水摸鱼,然而如今薛氏方觉着慈母多败女,让她进学势在必行——这回说什么都得让她训练出个样子。
任凭顾锦荣哀叹撒娇都不管用了。
顾锦荣恹恹地叹了口气,觉得萧逸真是自己命里的煞星,她从前对他多好啊,如今他发达了,就这样恩将仇报,唉,果然不该同情男人。
到了进宫当天早晨,皇太后差人送了两套衣裳来,一身鹅黄,一身翠绿,样子倒不像平常所见的宫装。
太后身边的柳嬷嬷笑眯眯道:“顾姑娘年纪轻,很不必打扮得死气沉沉的,这样娇嫩的颜色正好。”
薛氏不禁有些怀疑,莫非太后娘娘还有些撮合的意思?但此番毕竟打着劝学的名义,人家没明说,薛氏不能自个儿上去婉拒,显得自作多情。
只能看着女儿换上那件装束,顾锦荣本就在发育之龄,身形格外纤长挺拔,腰肢又细,远远望去恰如一竿翠竹般,风姿娉婷。
柳嬷嬷赞道:“果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姑娘好容貌气度!”
顾锦荣被夸得微微羞赧,心想这话若是从小可怜口中出来的倒好了——他还从未对她的长相发表过意见呢。
叫人很怀疑他是否有审美。
薛氏看着女儿坐上雍容华贵的马车,叮嘱了她进了宫务必得收敛些,少说话多做事,外头可不比家里对她纵容。
这话同样也是对柳嬷嬷等人的敲打:宝贝女儿可是将军夫妇的掌珠,旁人若想欺负她,须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
柳嬷嬷只管微笑着。
顾锦荣怀抱着那套文房四宝,薛氏还给她缝了个背篼,装了些自家做的点心,怕她尝不惯宫中饮食。
这个顾锦荣觉得母亲纯粹多虑,自己根本不挑食的好么?只要是贵价的糕点,再多她都吃得下。
到御花园换乘软轿,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在慈庆殿前停驻,顾锦荣远远便看见萧逸站在那里——他居然很懂礼貌,知道亲自迎接。
顾锦荣心里熨帖多了,不枉她这几天辛辛苦苦抄论语。
有个穿雪青色褙子的宫婢要来搀扶她,萧逸却拦住了,亲自上前,伸过一只手来。
柳嬷嬷眼观鼻鼻观心,佯装瞧不见,皇太后早告诫她两人是旧识,令她不必多问,可如今瞧着,似乎不止邻里街坊那样简单罢?
顾锦荣也没多想,搭着他的腕骨迅速跳下,轻轻松松便站稳了。
她瞧着萧逸似乎也换了衣裳,三日前还是家常打扮,这会子却换成了月白色的长袍,腰间还束着玉带,好像努力想显得潇洒些?
可是难免有一种小孩子偷穿大人服饰的不自然感。
萧逸被她盯得微微脸红,小声道:“不好看?”
顾锦荣直言相告,“我还记得你之前那条破裤子呢。”
言下之意,实在不用这样郑重其事,他俩谁跟谁呀。
柳嬷嬷听得胆战心惊,这怎么还扯上裤子了,怎么弄破的?难不成……
阿弥陀佛,真是冤孽。
见萧逸微微沮丧,顾锦荣只能发挥她舌灿莲花的本领,说萧逸这样穿也很好——虽然显老了点,不过成熟也有成熟的魅力,男人嘛。
萧逸这才振作精神,扬着下巴像只小天鹅。
顾锦荣都快不忍直视了,明明他当着皇太后表现得很沉稳呀,怎么对自己就心智退化了?
好在今日不是来玩耍的,顾锦荣尽快进入正题,问萧逸书房在哪儿。
其实也就是延庆殿单独辟出的一间净室,皇太后命人将瓷器古董之类悉数撤去,只留下几张桌椅,其余陈设则与私塾一般无二,有教凳,有教案,以及起警示作用的细长的竹板。
顾锦荣小小地吸了口凉气,万幸她是个女孩子,不必被抽屁股,顶多也就打打手心,古时候的老师也太严格了吧?
萧逸道:“先生午后才会过来,不如我先看看你写的?”
他眼尖,轻易便看到小姑娘背篼里鼓鼓囊囊的,吃食占不了这样宽绰的体积,想必还有字纸。
顾锦荣忽然就有些羞于承认了,常听说字丑的人长得也多半难看,她好歹是个人见人夸的小美女,这样一笔烂字怎么拿得出手?
无奈萧逸下了死劲,当着柳嬷嬷的面顾锦荣不敢同他拉扯,任由他夺了过去。
以为这下必然会遭到嘲讽,哪知萧逸却笑着弹了弹纸面上的灰尘,“我还以为有多差,总比我写的强多了。”
顾锦荣不信,她知道萧逸故意藏拙,可是本身水平在那里,再装也有个底限罢?
然而等见到那一沓鬼画符般的文字后,顾锦荣彻底服气了,哪怕照着临摹也不至于这样走形——他完全是闭眼写的罢?
萧逸满脸嘚瑟,“如何,这下该满意了?”
柳嬷嬷:……这三殿下未免太不求上进了些。
未免太后娘娘失望,柳嬷嬷还是婉转建议道:“殿下,依老奴之见,您可得多下点工夫。”
萧逸的眼睛骨碌碌一转,“也好,锦荣,你来教我。”
顾锦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顺从地过去,对于书法的理论,顾锦荣约略了解一些,不过仅限于口头上,实操起来实在费劲——那细软无力的毛笔简直握都握不住。
不过要她指点旁人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锦荣一手支在方桌上,半弯着腰,迎着窗外透进的微风,能嗅到她臂间隐约而清淡的香气……萧逸一阵心荡神驰,落笔倒是稳健而有力的,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写出的大字已然似模似样了——至少能辨认出是哪个字。
顾锦荣尽情地陪他演出,装腔作势道:“每月再临上百十副字帖,长久下去,虽不能如颜真卿、柳公权等名流千古,好歹殿下的气韵应能习练出来。”
柳嬷嬷听得深以为然,这顾姑娘果然胸有丘壑,谁说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只瞧她这般见解,可知请她来做侍读是请对了。
简单面试过后,柳嬷嬷已然心服口服,她还有要务在身,不敢耽搁,遂急忙告辞了二人,赶着向太后娘娘报喜去。
等她一走,顾锦荣立刻从背篼里取出一包山楂干,两个炖得酽酽的卤鸡爪,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萧逸:……你是来上课还是来吃东西的?
不过熟知顾锦荣脾气的他自然无法指责,只板着脸伸出手去,“分我一半。”
顾锦荣在这些小处倒还算大方,不但给了他零食,还奉送一方用来擦嘴的手帕——他也不想被先生逮个现行罢?
萧逸望着手帕上荷叶露珠的图案,静默道:“这是你绣的?”
“当然不是。”顾锦荣哪有这样好手艺,都是外头铺子里寻的便宜货,一文钱可以买十张呢。
“哦。”不知怎的,萧逸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
等先生进门,顾锦荣已利索地将满目狼藉收拾干净,桌上也整整齐齐摊着课本——都是薛氏从前用过的《三字经》《千字文》之类。
哪怕对现在的顾锦荣而言也太粗浅了些,可既然萧逸一定要装傻,她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了。
先生倒不似顾锦荣预期中那样老,至少胡子还没白完,脑袋上也零星有些头发,而且高大的身材配上龙行虎步的走姿,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顾锦荣屏气凝神安静听课,但是因为这一篇是她提前温习过的,实在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去看萧逸的后脑,不知道他头顶有几个旋,说是两个旋的男孩长大后脾气坏呢……
萧逸被她盯得如坐针毡,他生来知觉敏锐,何况被人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任谁都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少年白玉似的耳根渐渐蔓上一抹红来。
顾锦荣更觉得稀奇了!
她盯得入神,可巧先生叫她起来问话,顾锦荣张口便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
先生有些无奈,“你背的很好,不过我方才考的是第二页,行了,坐下吧。”
顾锦荣囧了个囧,真丢脸啊。
殊不知此刻的萧逸比她更尴尬,本来还只有三分怀疑,这下倒坐实了,方才她果然心不在焉,才没仔细听课。
只是既要看他,何不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呢?
他非但不会阻止,还很乐意叫她看个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