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家母六十大寿,诸位宾客尽欢。”李相素来深居简入,说完这句话后便在主屋中陪着老太君。
今日延请了江南最有名的荣喜班,因老太君钟爱昆曲,所以特点了一出《玉簪记》,乃是小生潘玉楼的拿手名剧。
“桓小姐驾临,府上蓬荜生辉。”李相只有一妻,可惜早已仙去,李家文人世家,没有纳妾之俗,所以之后并未再抬继妻。如今府上寿宴等一应内务皆交由老太君的外孙女虞璐虞小姐。
桓思飞朝虞璐轻轻点了点下巴,算是回应,她身量纤细高挑,脖颈昂扬似高贵的天鹅,惹得在场的贵女既艳羡又嫉妒。
魏朝贵族皆知,桓大冢宰疼惜妹妹如眼如珠,但因为桓思飞少年时曾在某家大人的宴会上为人羞辱,桓大人便不准妹妹参与任何有贵族聚集的宴会。
“李相爷好大的排面,竟是连桓家大小姐都请来了呢,要知道桓大小姐素来不喜宴饮之乐,最厌恶繁文缛节,这回不知怎的,转了性子呢?”说话的是太仆司马家的小姐,名唤司马晴,她父亲司马谨位列九卿,掌帝王與马。
司马家是流传百年的贵族清流,历经多朝,虽近年来家族再也未曾出过有如祖上司马叙那样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在魏都,司马家仍是不可小觑的望族。
李家主人尚未出现,李相爷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听闻这位独子在陈国时便是璧玉一样的人物,得嫡公主赏识召为驸马,只是尚未成婚,但驸马之名早就响彻陈国。
陈国公主早就如一抔黄土不可再追,今日座下未出阁的贵女们个个打扮得鲜嫩如花,难说不是为了李相爷的独子而来。
北人不比南人拘束婉约,在这魏都之中,世家女钟爱陈国旧贵族的事也不时发生,何况李家虽是魏都新贵,但实则也是延续百年的豪门望族。
桓思飞今日身着品蓝色绣百合的对襟长衫,头发梳成俏皮的惊鹄髻,两支红宝石海棠花掩鬓摇曳生姿,左手并右肩搭着一条湘色披帛。
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引得无数魏朝贵族驻足相望。
桓思飞生得一幅好相貌,又数年不曾出现在魏都人前,不免惹得议论纷纷。
“司马晴,你倒帮着桓家那上不得台面的丫头说话,你忘了他兄长在金殿上弹劾你父亲之事了?要我说卑贱之人本就……”
可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人扯住狠狠打了一耳光,场中一时静极了,寂静之后,众人看着场中两位少女,不由得议论纷纷起来。
“谁敢打我?”葛青青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掌掴,她捂着脸,愤愤地抬起头,脱口便叫嚷道:“你可知我是谁,你竟敢打我?”但在见了桓思飞的面容后,不由得露出了些怯意,但想到此刻众人的视线必然都凝聚在此,也不得不仗着胆子与桓思飞对峙起来:“原来是你。“
桓思飞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是前郎中令之妹,不知你哥哥的腿疾可好些了吗?真是可惜呀,令兄本是意气风发,年纪轻轻便位列九卿之一,可说是前途无量,但是怎么……因为某些人的一张嘴,从此断送前程了呢?”她这个“前”字咬得格外清晰,便是为了刻意让葛青青听得清楚些。
葛青青便是当年在花宴上口出狂言侮辱和桓思飞的人。
当年葛青青的兄长葛辰本是魏都少有的青年才俊,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可葛家仗着自己贵族身份,瞧不上桓氏,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葛青青更是处处针对桓思飞,在一次宴会上不仅出口辱人,更是私下命人将桓思飞推下河。
那次宴会之后数日,葛辰不慎坠马,摔断了一条腿,辞去了郎中令之职,赋闲在家至今,听闻他日日纸醉金迷,以酒过活。
葛青青听她提起葛辰,胸中三分怯意化成七分的恨意,捏紧拳头道:“若非桓槊,我哥哥怎会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你们兄妹二人仗着陛下宠爱,便不将魏都的世家放在眼中,肆意妄为,我凭什么不能说?我葛家乃是名门,祖上是周天子左右史官,而你和桓槊又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葛家相提并论?好不容易攀上了东山桓氏这棵大树,结果还恩将仇报将……”
“住嘴!”桓思飞心中虽怒,但好在理智尚存。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谁不知道桓玄和你娘的那点腌臜事,桓槊手刃亲父之事魏人皆知,可我瞧着恐怕桓玄才是你们这对野种的亲父吧,不然怎的桓玄放着自己的亲侄子不要,非要桓槊这么一个野种?“
世人多爱听流言绯闻,可有些绯闻听得,有些却听不得。桓玄和桓槊娘亲的过往,便是那不能被戳破的秘辛之一。
有人说,桓玄苦恋桓槊娘亲,但其本身乃是不伦之恋,所以桓槊的娘亲被大夫人——也就是桓玄的母亲送往尼庵,后才遇到桓槊的父亲。也有人说,桓槊其实是桓玄的野种。
这些声音本随着桓槊的登高而逐渐消失,不想今日又被拿出来作谈资。
然而葛青青被戳了痛处,一时宣泄得正爽快,丝毫没注意到场中不知何时寂静了下来。
待她反应过来,才发现周遭静得可怕,只听见水流的哗哗声。
渠中莲花灯顺流而下漂来,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捧起一盏莲花灯,走到葛青青面前,将莲花灯展开,笑道:“我许你一个愿望。“
“但条件是,你拿同等代价来换。”
等到周围齐声喊着“桓大人”,旁边的司马晴双目圆睁,似乎被吓得不轻,葛青青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大祸了,此前她一口一个野种的叫着桓槊,但事实上她却从未见过桓槊。
桓大人生得精妙绝伦,贵气中又透着点疏离,这是葛青青对桓槊的第一印象,但很快,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就变成了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就连目光中都沁着狠意。他见葛青青不敢接过那盏莲花灯,便将灯索性扔在一边,精致的花灯瞬间被摔得粉碎,桓槊按捺住心下的不耐,冷冷道:“既如此,我来帮你做抉择。“
“就在这渠中挑一盏灯,比如若是‘家宅昌顺‘我便让你——”最后一句是伏在葛青青耳边说的,声音很小,唯有葛青青一人能闻之。
桓槊说的是“家破人亡。”
“挑吧。”他仍是笑着说这句话,见葛青青一直不敢说话,便扩大了笑意:“本大人来帮你挑。”
渠中花灯三五成群顺流而下,并不难挑,桓槊蹲在河畔边,似乎真在精挑细选,耽搁许久,他捧起其中一盏花灯,站起身来,缓缓道:“就它吧。”
葛青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看着桓槊一点点将花灯中的纸条展开,听他念道:“很巧,愿吾兄身体康健。”
正是她先前写下的祈愿。
然而这话反过来的意思便是——吾兄命丧横祸!
“不要!”时至此刻,眼见桓槊那不至眼底的笑意,葛青青才明白自己招惹的是个怎样的存在。
可为时晚矣。
“不要伤我兄长!桓大人,求求您!桓大人求求您不要伤我兄长,皆是我有口无心,若您要罚便罚我一个人便是!”葛青青素来高傲,在场之人皆知,可今日这般恍若失心疯似的磕头谢罪还是头一遭见,众人惶恐之余不免好奇,桓槊究竟对葛青青说了什么,竟让她如此害怕。
桓槊擦了擦手指,将绸帕丢在地上,附在葛青青耳边道:“若是只罚你一个,怎能让你长记性呢,放心你们兄妹一个都跑不了。”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葛青青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桓槊手一挥,便又手下上来将葛青青拖下去,他则笑着赔罪道:“不小心吓着葛小姐了,改日必定登门谢罪,我今日来乃是私事,诸位尽兴,不用理会。”
场中众人都是小姐夫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登时便被吓得脸色发白,还有些胆小的,更是连走都走不动了,只好嘴上应和着:“桓大人说得哪里的话,是葛小姐胆子太小,禁不住大人的威仪。”便将这一事给搪塞过去了。
可谁人心中不知,经此一遭,葛家算是彻底完了。
四年前葛辰痛失郎中令本已惨淡,这下说不定连命都要保不住了,葛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又有谁能料到呢,一时在座中人不免有了些物伤其类之感。
司马晴连饮数杯,直摇头道:“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桓槊走到桓思飞面前,见思飞喝了数杯,早已面颊通红,他浅浅看了一思飞一眼,伸手去截她的酒杯:“莫贪杯,宴饮之乐可不是这样的。”
思飞酒醒一半,见自家大哥一双墨玉眼中冷静异常,不免有些心虚,至此时,大哥还未曾提起静影一句,可是他越是不提,思飞便越是感到不寻常。
“大哥你便不问问”她话还未说完,便得到桓槊的一个斜睨,他摸了摸思飞的头:“思飞,有些事不该管就不要管。”话里已然含了警告。
大哥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管静影之事。
她有话想说,正到口边,见了桓槊的目光,只好又憋了回去。
大哥一手将她拉拔长大,自爹走后,大哥便如兄如父,思飞虽然叛逆爱闹小性子,可却也知道大哥的底线,这一次,她是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了。
可是大哥为何独独那么在意静影呢。
宴饮开始之前·李相府
寒枝带着一个绿衣侍女来到李相府的西北角门,相府在未被赐下前,原是前骠骑将军胡威的府邸,思飞年幼时常跟着大姐姐来胡威府上做客,寒枝跟着小姐自然也对胡威府的路径颇清楚。
寒枝冷着一张脸:“小姐心善,愿意放你一条生路,但愿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静影向寒枝执了一礼:“多谢大小姐相助,静影来世必结草衔环报答大小姐。”寒枝望着她,目光中不知是恨还是什么,似乎带了些怜悯,但终究太过复杂,追究不得。
见寒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静影才在打开角门,一眼便瞧见站在外头等待的人,夜风凛凛,即便他身着粗布麻衣,也掩不住君子如玉的风华。
成璧已在角门等着,见静影来了,立马要拉她的手:“簌簌,我已备好了马车,南下还是东去都可,只要与你在一起,这一次我绝不会离开你半步了。”他换下华贵的衣衫,只穿了麻布衣裳,神情坚毅,就连静影也不免动容,可她还是抽开了成璧的手。
静影福身道:“多谢李大人,不过咱们就此别过吧,您是相府公子,前程无量,不该浪费在我这个婢女身上。”她垂头刻意不去看成璧的目光,但也能想见,他那双温和的眼中,该是怎样的失望。
“虞璐,她很配你。”静影几乎是强忍着泪意才说出的这句话。虞璐对他的心思,自己怎么会看不出呢?
从前在陈国时,老太君便有意让虞璐作成璧的妻子,若非自己横空插在他们中间,只怕早已玉成一段姻缘。
“你明明知道”成璧握拳:“我钟意的唯有你,此生非你不娶。”
她明明也知道,这个李字不是自己所愿,可她却还是唤自己李大人。
她是恨毒了自己。
成璧的睫羽轻颤,每投下一次阴影,都带起一阵无言的相觑。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即便是在魏都,成璧也称得上是享尽美誉的君子。
静影虽身量纤细,可每次说出的话总叫人感觉重若千钧,成璧面色凄苦:“陈国被灭,你竟疏远我至此,若是早知今日,我情愿孤身一人死在陈宫中。那日我听到旁人说你坠楼殉国,本想随你而去,可父亲收走所有尖锐的器物,命人十二时辰不错眼的看守我,我想绝食明志,可父亲命人在我昏迷之际,掰开我的嘴硬灌下汤水。簌簌,从我入宫为太子伴读的第一日,便立誓此生非你不娶。然而命运使然,若你仍旧恨我,我愿死在你手下,我知你袖中有一小箭,你不必瞒我,自在陈宫时,你的袖箭便不离身。”
静影摸了摸袖中小箭,不由感慨万千。
过往相亲之人,如今已面目全非。
可谁来可怜她呢,她失去了一切,只想就此远离纷争,可偏偏为何命运却爱同她开一个又一个的玩笑。
“成璧,往事不可追。”她重重看了成璧一眼,希望他能就此明白,自陈国破灭那一刻开始,他们二人之间就再也没有“情谊”了。
命运使然,谁也无法反抗。
“小姐,事有不妙,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马车前侧的车夫压低嗓音,他转过头来,静影才发现是陈章。
陈章伸出手,示意静影上马来,成璧似乎对陈章的出现很是惊讶:“我不是我不是将你支开了么,为何你会出现在此处?”
成璧深知,静影若有陈章在侧,便再也不需要自己。
虽然手段卑劣,然而能就此留在静影身侧,也算是值了,可他根本没想到陈章早就识破了他的打算,且早早做好了对策,就等此刻,将公主带走!
静影的手搭上陈章的,陈章取出袖中金刀,将马车绳子割断,然后猛一执马鞭,马便嘶鸣而起,若离弦之箭般脱离原地,成璧着急不已,拉着小厮的胳膊,不住地喊:“快追!快追啊!”
多日筹谋,被人截胡。成璧只感觉心口被人猛锤了一下,差点喘不过气来,小厮替他牵来一匹棕马,成璧立即翻身上马,赶紧追着前面的马匹而去。
只是走到一半,还未出城门,马听到哨声便止步不再向前,任凭成璧如何抽打马腹,马儿都不再动一步。
尘土扬起之处,出现一队人马,身后还拉了一架马车。
为首之人,正是成璧的父亲——当朝宰相李相。
他恨铁不成钢的用马鞭指着儿子,咬牙切齿道:“为了个女人,连父亲和家国都不要了,你可当真是好得很!那快跟我回去,不要再丢人现眼!”
成璧冷笑着看着自己的父亲:“回去?回哪里去?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父亲何时如此关心我的死活了?您叛国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李相自诩忠君爱国,可最后打开城门,通敌叛国的也是这位“佳君子”,世人未曾想到,陈帝不曾想到,就连成璧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父亲竟然会背叛故国。
而也是父亲,亲手将自己和公主之间的羁绊割裂。
若非在马上,李相恨不得给成璧一个耳光,可现在他的目光后趋,余光扫过身后的那架马车,拉车的马儿似乎有些不耐烦,一直在不停的在原地踢着马蹄,红鬃马仰起头,嘶鸣了一声,然后很不屑的又垂下头去,自马车中传来一声轻笑,以极低的声音,道:“红日,嘘。”
李相眉头紧蹙:“她既不想与你一起,你又何必热脸去贴她,你欠她的已经还够了,还要拿命去还吗?你是本相唯一的儿子,要什么样的女人不行?”
从前成璧并不是一个耽于女色之人,更遑论为了女色而放弃自己的前程。
可这次成璧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一腔孤勇地要追随陈国公主而去。
成璧声音冷淡:“我欠她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便是那拿我的命去还,又如何!”
李相手执马鞭,将马策到成璧跟前,单手举起马鞭,目光中满是失望,似乎想狠狠鞭笞——这一记鞭子落下,成璧怕是要受重伤,只是他根本没想躲眼睁睁的瞧着那鞭子将落下,连眼睛都不曾炸一下,李相紧蹙着眉,但想到马车上的人,也不敢卸下力道。
“相爷,何必与年轻人计较。我倒觉得令公子很是直爽,是个性情中人。”那声音自马车中而来,有些中气不足,话说到一半,还微微咳了几声,只是虽然病弱,但仍有些不易为人察觉到的威严。
李相似乎也很是听从这马车中的意见——尽管他这举动正是做给马车中人看的,但那都不重要。他放下鞭子,附和道:“您说得对,犬子是个性情直率的纯人,只是可惜太过天真以至于让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说到此处,似乎有些不忿。
马车中人也听出了话外之意,不禁笑道:“这玩弄棋局之人,你说得又是哪一位呢?”
李相一时语塞。
下棋的人很多,各个都心怀鬼胎,他似乎所指之人太多,得罪了个干净。
“今日的闹剧我也看得够了,希望下回来,能有好消息。”车轮缓缓滚动,不过一会,马车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那人没有带很多的扈从和侍卫,只有一个赶车的车夫,驼了背还瞎了眼。
只是在场恐怕没有人会天真的认为,那驼背车夫是个寻常人。
“孽子,你可知今日一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李相长叹了口气,马鞭掉到地上,他摇了摇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成璧,目光满是悲伤之意。
“陈国已是过往了。成璧,不要再去想公主了,你靠她越近,她便会死得越快,为父知你从不顾惜己身,可你纵然不顾自己,也要爱惜公主的性命吧,她自乱世中活下来不容易,这中间折了多少条人命,你又怎会知道。此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她虽亡国,可仍是公主,你我的身份,都不能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
不论是结党营私还是别的什么罪名,一旦扣下来,多年的筹谋便会顷刻分崩离析,届时,谁也无法独活。
“就让她远离纷争吧,这样才是真正对她好。”临走之时,李相拍了拍成璧的肩膀,似有千钧重。
可是放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的难。
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公主马车远去的路上,公主她,应该已经出城了吧纵然心中痛恨不已,恨父亲,恨桓槊,恨陈章,当然最恨的还是自己,如果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也许活得不尊贵、不体面,也许只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但起码也能够和公主同生共死,而不是现在,连追随她的资格都没有。
“公主,愿你一生康健无虞。成璧便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