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先生,小错做什么提不起精神来,不想起床,不想练功,不想说话,一想起来就流眼泪。
墨香苑一天去了三五趟,没等走到,远远地看见那些青色的砖墙热泪哗哗的。
她不明白林先生怎么能这么狠心,说走就走,小错看着这偌大的院子,坑坑洼洼,那一堵一堵的泥墙,那风吹雨打退了色的木头架子,小错留着眼泪,把林先生曾经教的基本功挨个做了一遍。
跳坑,踢腿,翻墙。
进屋来到厅间,看到他们学习的小桌子,小椅子,他们的课本,作业,她的砚台,依稀又听到了朗朗的背书声,“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人才走了几天,怎么落这么厚的灰?现在不但林先生走了,她也要走了,告别这个大院子,这个屋子,告别所有的一切。曾经的日日夜夜,小错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上学念书,练功,打拳,骑马,射击。没想到哗啦啦一下,倒塌的这样彻底。
小车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在臂肩。整整闷了一下午。
这几天几次三番地出府去,到太太送给林先生的房子里去,蹲守了好几天,林先生是真的走了,那个断了半截胳膊的人,那个教她真功夫,教她学文化,让她认识这个世界很大的人,真的走了。
这样恹恹地过了十多天,这天下午府门外喧闹声一片,是四爷苏培东回来啦,小错这才想起,这两天全府上下忙翻了天,大家都在收拾东西,打包行李,下人们在窃窃私语,谁要去上海,谁留在原地,谁被遣散,而太太和四月,每天里里外外不知道忙什么,就是看着四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原来他们真的要离开这块儿地方,接他们的人都来了。
听前门的说培东四爷回来,小错从后门溜出来,她不想见那个人。
溜出来以后,沿着街上漫无目的的溜达。其实对这个城市小错很陌生。
六岁以前,在一个很嘈杂的奇奇怪怪地方生活,睡在一个大柜子里边。偶然能放出来跟一个女人睡。
那个女人瘦得跟鬼似的,让小错叫她姐姐。
一有人来就得进柜子里待着,听着外面传来的喘气声,撕扯声各种奇怪的声音,后来柜子也不能待了,有一次吃坏了肚子,没等那个瘦女人叫她,自己就跑出来,据说是吓着客人啦。
院子的角落有一个装杂物的小屋子,一个人跟老鼠似的,在那待了一个夏天,后来那个瘦得跟鬼似的女人也不来给她送吃的,就被人领出来,直到碰见大太太。
六岁以后进苏府,基本没怎么出来,跟林先生学习练功,那过的苦行僧的生活,哪里有什么过年过节换衣服,逛街买花头绳,都没有。
是二月,四月疼她,热切地打扮她,晚上穿上,一大早就得换下来。
包括现在穿的,还是一身穿旧的,灰不灰蓝不蓝的军装,常年训练,早就把头发剪成短短的。
现在感觉自己既不像女孩子,也不是男孩子。
信马由缰的在街上走着,走走停停,心里犹豫着,计较着,盘算着。
最后一挣扎,一咬牙,来到了后街一处门面,曾记得这里异常繁华,不明白现在为什么这样萧条?
“凤鸣班”,这几个字当初看着辉煌明亮现在看着暗淡无光。
这几年不管什么时候能上街来,总要过这里溜一圈,从不敢进去,看一看,快步走开。
踏上台阶又下来,下来又上去,想了想,还是进去了,门口小二热情地接待她。领到厅里坐下,熟练地给倒上茶水,然后问:“少爷,你是准备过班茶围还是出条子”?小错窘迫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有,我、我、我我就是想问点事,我什么都不要”。小二敛了笑容,“爷,我们这是做买卖的,你要问事,也不该来这里问,到警察局问去”。
小错更窘迫了,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小二,“小二哥,我就是想打听点事”。
小二一看,老天!打赏也就是几个铜板,买卖不好做,很久没有见直接拿银元打赏的啦。这个小子看来穿的破烂其实是个有钱的主,要不就是个傻瓜。于是把银元快速收起,满脸堆笑的“好的好的,爷,你想打听什么”?小说看了看他的年龄,有三十多岁,就问他,“你是一直在这里做吗”?小二说:“是呀,我十四岁就在这里学徒,今年三十三了,干了快20年”。小错说:“那好,我问你,在八九年前,这里曾经有一个小孩,是当红头牌吕转转生的,你还记得吗”?
小二上下打量打量小错。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打听她干啥?你认识吗”?小错忙说我不认识,是朋友托我来打听的。
小二点点头,:“啊,有这么个小孩子,后来不是卖了吗”,“那孩子的妈呢”?
她妈,吕转转,早死了,染了一身脏病,抽大烟抽死的,她妈死了才卖那个孩子的。这孩子也有病,怕是她妈传染的,长了一头疮,怕死在班子里,卖了”。
小错打听清楚,心里明白。
出了这凤鸣班,就是这么一点点印象,那个褟上云雾缭绕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的是她妈。
不明白是自己的记忆还是做梦。
看来黄婶子他们没有骂错。
这是真的,回到街上的小错,专找人少的地方走,眼泪就没有断过。
这回死心了,尘归尘土归土,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
喜欢的人太太四月可以一起走,敬重的人林先生走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这个城市,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