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喧在丞相府里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才醒了。这个身体太弱了些,纵使他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还是副虚脱样。
他被下人们服侍着洗漱,看着面前一盆清水映出的苍白面容,不禁皱起了眉。
这样子被沈纵看到了那还得了,印象中自己当皇帝时,虽然也是这种小白脸的模样,但好歹有股英明神武的帝王之气。
许喧托着下巴沉思着,正发着呆却听身边的小鬟轻轻唤着:“公子?”他回过神来发现屋内摆上了屏风,遮掩处冒着袅袅的热气。有几个下人提着水桶运来热水,或是手中捧着竹篮里面满当当应季的鲜花。
“怎么了?”许喧只穿了一身薄薄的中衣,正要站起身,腿却莫名地发软。他闻着屋里的熏香越发觉得不对劲。那名小鬟脸色微微发红,低头怯怯道:“还请公子沐浴。”
许喧明了,看到屋里这架势像是要伺候他沐浴一样,想之前当皇帝时他最烦这些都通通免了。他下意识摆摆手,却被直接忽略了。
几个青衣小鬟伸手要扶起他,弄得许喧浑身不自在,像是不能自己走似的。
“我自己来。”许喧躲开来,眉毛皱得越发厉害。小鬟答了一声“诺”,手倒是撒了。待到许喧走到屏风后,他看着浴盆里飘的满满当当艳艳花瓣,旁边是人还在撒着鲜花香料,要把他腌入味一般,嘴角抽了抽。
许喧犹豫着又说道:“这些也免了吧。”这回小鬟没那么识趣了,她屈膝行礼十分恭敬:“公子,这是主子的意思。”
什么,这居然是沈纵的意思。许喧想到了那个端方持重的丞相样,身上永远只有股书卷气,他居然会爱这种呛人的俗香?
“慢着。”许喧撇开继而伸过来,要为他宽衣解带的几只玉手,“不过一件中衣,不必劳烦了。你们且退下吧。”
小鬟微微颔首收起了手,她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屏退了其余的人后自己留在了这。她仍低着头,温声道:“公子,按主子吩咐,有些事需要婢子代为传达。”
许喧闻着屋里那股甜香愈发昏倦,有些不耐烦地道:“快说。”
“公子等下是要侍奉主子的。”正自在地喝了口茶水的许喧被呛个生着,止不住地咳起来。
“你说什么?”他不可思议地问着,脑袋瓜子里嗡嗡的。小鬟等到许喧咳顺过气,又问出这一句,才继续说:“和府中其他的公子一样,您都是要伺候主子入睡的。”
本来恍恍惚惚着,脑袋里一直瞎想着,为数不多的不可描述内容的许喧,像是被雷劈中一样猛然惊醒,其他公子?那就是说外头关于男宠的传言是真的了?
许喧一想到自己之前怎么为此和人争执,甚至大打出手,气就不打一出来。然后想到当皇帝时这般苦恋沈纵,都得不到一个青眼,就连那种以色事人的男宠都比不上,可气可恨!
他咬紧了牙关,板实了脸,这样以来小鬟又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也不想听。
“好了没?”许喧不快地打断了她,脸色阴冷如斯,慢慢咧出个惨淡的弧度。
小鬟见状不自主打了个寒噤,像个鹌鹑一样缩头忙道:“好了公子,您自请沐浴吧。”
许喧紧接着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啊。”
小鬟蹑手蹑脚地出去关好了门,一想到这位奇奇怪怪的公子就有点后怕。不过是给主子暖个床,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吗。她想到了府里温顺的其他公子,感慨着还是他们好伺候。
等人都走后,许喧并未按照吩咐的洗浴,而是呆坐在盆沿发狠似的直盯着地面。
他本来就气,加上令人窒息的花香香料气,被熏得愈发头疼。
许喧勉强忍住才没踹翻浴盆,冷哼着啐了一口唾沫,他今天要是侍寝就把名字倒着写!
他认真思考了倒着写的难度,感觉好像也不难。
他大步回到床前,一把倒在床上,头砸上枕头时还在那闷闷地想,为什么自己才走了三年沈纵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如果他还是裴暄,而不是这什么劳什子许喧,一定砍了那个沈纵的头!
不过这样也不好,许喧沉思着,突然露出了邪恶的笑容。根据他少时被话本子荼毒的经验,把丞相大人弄到某处宫殿关禁闭最好。再看着他手捆绸带,眼眶微红,跪地向自己痛哭求饶。
许喧不得不承认他爽了,然后发现一个严峻的事实,现在的他不就是被沈纵关了禁闭吗?再一想被捆着封嘴痛哭的是自己,最后一点快乐也没了。他长吁短叹着,闻着屋内的甜香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角迸出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想是这么想,许喧还是心大地头一歪睡着了。他一直没注意到,就摆在枕头边上的那个拿错的包裹,以及里面装的那摞奇怪东西。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意,屋内却暖和得很,并着那股甜香,倒像是春时五月一般。
浴盆里的水上袅袅热气散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温热的,那些花瓣色泽如新。这里安静到甚至能听到轻浅的呼吸声,是有人在那酣睡。
门外有人渐渐靠近,在下人们行礼即将脱口一句“主子”前,伸出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这一小段波折后,珠帘被轻轻挑开进来个人。长身玉立,穿着玄黑袍子,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纹路,不是十分显眼。
最夺目的是那张脸,男生女相张扬艳丽,活脱脱的一副美人面,却因着清冷的气质收敛了几分。
那双眼睛生得极美,是最秾丽又最冷淡的一部分,说不清有什么情绪。
尤其是瞳色,幽深地如同古井,漆黑到沉静内敛,直叫人看不透其所思所想。
沈纵走到了屏风后,看着未用过的一干物品,伸手在水里搅了两下,拈起有几分蔫的红色花瓣,眼底无甚波澜。
然后在手指中间细细碾碎,凑到鼻尖浅淡地闻了闻,是一股熟悉的香气。
他闭上了眼像在回忆着什么,再睁开时看到了半遮半掩下床榻那躺着的一个人,突然带上了饶有兴味的神情。
而后径自地走过去,轻轻的脚步声并未打断屋内人平缓的呼吸声,许喧睡得很好。
沈纵站在床边认真地打量着,睡着的人还在含糊地说着梦话,不过听不大清。
他顿时觉得无趣,心里是想要走的,却因那张十足像的脸庞,脚生了根似的愣在原地。
想明白了后拂袖,手指却被攥个正着,食指陷在温热的掌中,沈纵心中微微一动。他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在床沿坐下,看着那张脸发着呆。
他想到了当年那个小皇帝生了场大病,正逢时局动乱,自己就这样守在他的床前,要离开去处理政务时衣袖被轻轻扯住,他嘴里说着胡话,唯一能听清的就是那声“清乐”。
沈纵陪了小皇帝十四年六个月又二十天,两人互相扶持共守河山,眼看着小皇帝老了,然后积劳成疾没了,没能到整的十五年。
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也是个小皇帝呢,不过跟以往不一样了,如今的大梁海晏河清、歌舞升平,沈纵静静地想着,陛下自少时所梦想的太平盛世,该交由他继续实现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所不辞。
沈纵哽咽着手指抚上那张脸庞,仔细地摩挲描摹,对待此宛如珍宝。
他想着府里众大人谄媚着送来的各色男宠,眼睛鼻子嘴巴都带着或多或少相像的痕迹。
沈纵顿住了,从幻梦中惊醒,再怎么像也终不是他。有时候也想知道自己真的贪恋这张脸么,还是只有脸能继续贪恋,毕竟斯人已逝不可复追。
早早醒了的许喧浑身僵硬,完全不敢动,他不看都知道这是谁,握着的那个手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脸上乱动的那只手像羽毛一样,偏偏这个时候挠得人痒痒,许喧最怕痒了,到最后他努力地憋住不笑,但到了鼻尖处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完了,那只手停了下来一动不动,许喧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要不要睁眼。正想着耳边传来冷冷的一句:“既然早已经醒了,为什么还闭着眼。”
带着股浓重的鼻音,许喧疑惑,沈纵说话明明不是这样啊,却也下意识睁开了眼,但没能恰恰对上沈纵的脸,因为他偏了过头。
黑如鸦羽的发色并着冷白的皮肤,种种都在告诉许喧这就是沈纵,他脑子乱成一麻。
然后想到了一开始初见时正下着雪,沈纵站在一片白茫茫之间,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像个暖和了会化的雪人一样。
自此以后他也尽力地护着,生怕真的化了。
许喧在那发着呆,眼角不自觉地落下一滴眼泪,他忙伸手抹去就当没发生一样,再看偏过头的沈纵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年了,清乐我又见到你了,只是你还记得我吗?许喧想到了被证实养的那些男宠,眸色一暗。这时下巴却被轻蔑地挑起,他对上了沈纵俯视的三分眼白,听他冷笑着开口,声音不复记忆中的清朗而是带着低沉:“你是叫许喧对吧?”沉吟了几句后道:“我觉得这名字不好。”
许喧脱口而出:“为什么?”说完就后悔了,没想到他和沈纵重逢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他眼神中带着十足的鄙夷:“我不喜欢喧字。改了吧。”顺手丢开下巴,说得轻描淡写,对于许喧来说却如同雷霆万钧,字字扎心。
不喜欢的喧也能是裴暄的暄字,许喧神色黯黯,原来他真的讨厌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紧接着指腹擦过嘴唇,他觉得口干舌燥,顺便舔了舔嘴唇,舌尖触碰到那点凉意。沈纵有寒疾,身上常年都是冷的,冬天时更像个死人一样。
那只手火速弹开,再看沈纵竟是嫌弃地撇了嘴,许喧冷笑,心底也打定了主意。
管他讨厌自己还是喜欢自己,管他是许喧还是裴暄,一厢情愿也罢,强取豪夺也罢,总有一天他会要了他!
许喧嘴角一勾,笑得意味深长,却看得沈纵一愣,这表情怎么莫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