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 第七始祖的公馆里悄然流传着这样一个秘闻。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公馆尽头的小房间会传来幽怨的哭泣,那是被费里德大人圈养的人类少女的悲声。
不见天日地活着, 恐怕是受尽了折磨。
可见鬼去吧。回到公馆的雷奈隔着门缝看小房间里无忧无虑的少女,心想,哪来的悲声,只怕她笑得太大声。
就没见过这样滋润的囚犯, 关了两天, 该吃吃该喝喝,睡觉香甜, 倒像从小长在公馆里, 养得肌肤白里透红。
她甚至不害怕, 也不怨恨血族。
一直以来,雷奈见到的人类要么对血族恨之入骨, 要么一遇血族就吓得魂飞魄散,当然后者居多。而现下关押着的这个——
每逮到一个吸血鬼, 樗萤都会甜甜地叫“哥哥”,然后提出各种非分的请求。
雷奈是都市护卫队的队员, 并非专职看管犯人,受命于费里德才时不时过来看看。
每次来, 他都能见房间里又添了点东西, 或是一根漂亮的发绳, 或是一个水晶杯, 都是樗萤想要的。
东西虽小, 却可见她的糖衣炮弹屡屡中的, 弹无虚发。
在蛊惑人心这件事上, 她真的蛮厉害。
雷奈盯着樗萤出神, 忽觉身后空气微动,侧目,见一角雪白的披风从身旁蹁跹过去。
他连忙低头行礼:“费里德大人。”
费里德悄然进入时,樗萤正趴在床上画画。
桑古奈姆没有太阳,明亮的人造光从窗户打进来,将房间营造成温室一般。
而那少女,是温室里长起来的一株花。
她惬意安然地舒展,宽大简洁的人类制服沿着身体玲珑的曲线滑塌下去,裤管漏出的一节小腿嫩生生似水葱,又那样脆弱,轻轻一掐就能掐断。
樗萤散着乌泱泱的长发,小声哼歌,在纸上鬼画符。
她侧趴在手臂上,脸颊的肉堆起来小小一团,很可爱。
费里德的公馆很大,很漂亮,即便这个用来关押她的小房间也不失华丽,可是毫无生气,再华丽也没意思。
住在这里,樗萤的生活无聊极了。既没有丰富的物质生活——他们只给她穿难看的衣服,给喝味道堪配黑暗料理的营养补剂;也没有充裕的精神世界——血族居然有智能平板,但是他们不给她玩,连本书也不给看,画笔和纸还是她自己要来的。
没劲。没劲透了。
床沿一软,费里德挨着樗萤坐了下来。
樗萤知道是他,头也不抬,连画纸都不遮挡一下,尽管她鬼画符的对象就是他,还把他画得很丑。
费里德永远不是个自甘寂寞的吸血鬼。
樗萤不理他,他一点儿不生气,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引得她抬头,顺带着坐起在他跟前。
她没用多少力气,樗萤不疼,所以她挺配合,坐得很端正。
这么乖乖的样子,引得费里德眸色渐深,指尖不断捏紧,随后他“嘶”地一声,雪白手套的指尖染了血色。
“一点也不能欺负你,是不是?”费里德问。
吸血鬼也有痛感,十指连心,费里德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越发欢乐地笑起来。
樗萤看看他的指头,再看看他的脸,发自内心觉得他应该是个资深的受虐狂。
“你对我好一点就不会受伤了嘛,大人。”她道。
费里德将樗萤的每一点微表情都收入眼中。
她是真的自在,诚如雷奈所言,被抓来当囚犯,她也是个反客为主的囚犯。
人类不都向往自由吗?为什么金丝雀囚在笼中依然歌唱?被血族环绕,她也不觉孤独。
费里德舔了一下他那对取血的獠牙,更想咬她。
樗萤的血液透出一股馥郁的香气,比以往尝过的所有人的血都要香,偏偏她知道他咬不了她,有恃无恐。
好玩。
“听说你不喜欢现在的衣服。”费里德道。
樗萤点头:“好难看,像睡衣。”
费里德伸手,还想摩挲她的脸,手套上有血,被她嫌弃地躲开。
“人类就是人类,血族就是血族,人类只配穿家畜的衣服。”他笑眯眯道,“混淆身份的衣服,没有血族敢拿给你的。”
樗萤想了想:“可是你就敢。”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费里德道。
樗萤托着腮:“因为你唯恐天下不乱?”
费里德听完哈哈大笑,打个响指,竟真有吸血鬼捧了一身崭新的衣裙进来。
樗萤又高兴了,一下子觉得生活不那么无聊,关起门来换上新衣服。
雷奈随费里德等在门外。
他压低眸光,暗中打量着费里德搁在手臂上轻轻点动的手指——此时这位始祖已换了一副新的手套——实在不能明白费里德究竟在想什么。
等房门打开,雷奈望见那穿上纯白裙裾的少女。
白色,是吸血鬼世界里上流的颜色。
他仍然认为人类不配与吸血鬼相提并论,但同样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他,樗萤换上血族的衣服,的确更好看。
那是一条做工精细的方领裙,两肩缀着蝴蝶飘带,领口用轻盈的纱叠了一层褶,腰线收得很高,走路时,垂坠的裙摆会漾出灵动的微澜。
樗萤梳起蓬松的鱼骨辫,刻意扯散的浮毛在头发上飞着,光从背后打来,便像晕了一层光晕。
雷奈再看向费里德,忽然读懂了他看樗萤的眼神。
那是一种把心仪玩偶打扮漂亮了的,充满支配与满足的眼神。
樗萤对着镜子转了个圈,点头肯定自己:“我真好看。”
费里德悠悠道:“家畜就是家畜,可不要以为换了衣服就能换掉身份。”
樗萤闻言看费里德一眼。
她眼神里明晃晃充满“这个人在说什么怪话”的嫌弃,不要理他,继续画画去了。
费里德“哈”地道:“难不成你并不认为自己是家畜?”
樗萤道:“我只是樗萤。”
她顿了顿,望着费里德好整以暇道:“就跟费里德大人换上人类的衣服,依然只是费里德大人一样。别人的定义有什么用呢?关键在于自己知道自己是谁。”
费里德道:“拿我跟人类相提并论,我可不会高兴。”
樗萤才不要管他高不高兴,一扭头只给他背影。
这次,费里德没有继续摆弄她。他盯了她一会儿,眼里倒少两分玩味,随后转身离去,在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没有再露面,也没有让人把她放出来,依旧囚她在四四方方的天。
进来送营养补剂的血族发现樗萤画的那张费里德丑画,把她的纸笔给没收回去,这下连唯一的消遣也没了。
但樗萤一点儿不觉得无聊,因为第二天,她发现了牌的气息。
清晨,给樗萤送过饭后,血族们都睡觉去了,整个公馆在清新的晨光中陷入死寂。
吸血鬼的作息很反人类,他们早上睡觉,睡到下午才会醒来,大中午睁眼已经算是早起。
万籁俱寂,无人打扰,樗萤来到墙边,将手贴在墙壁上。
一股明显属于库洛牌的力量波动了过去,速度极快,力道也大,像手底流过矫健的海波。
它不是本来就藏在公馆,是一下子出现的,仿佛以墙壁为媒介,翻山越岭而来。
“变回原来的样子。”樗萤道。
牌不听话,飞快溜走,在墙壁里窜来窜去。
樗萤只能像打地鼠一样随牌的流窜点击墙壁,点没两分钟她就累了,捂嘴打呵欠:“抓不到,我要去休息了。”
牌是寂寞的牌,见樗萤不要理它,立马又奔到她跟前,在她直面着的那块墙壁凝起力量。
樗萤假装不在意,下一秒飞快伸手去摸,以为这次可以捉到牌了,然而指尖一空,手竟从墙面穿了出去。
“咦……”她道。
樗萤往前走两步,干脆整个人都穿墙而过,走出了固若金汤的小房间。
库洛牌带着她层层穿墙,她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费里德的公馆里走了出去。
库洛牌留在公馆的外墙,樗萤回头要收它,它却一溜烟往公馆里头逃。
未免过分地有个性。
牌在里头,那么公馆还是要回的,不过难得出来一趟,樗萤不要那么快自投罗网,悠哉悠哉地在外边散起了步。
桑古奈姆很大。
长期潜藏地下的吸血鬼们在此筑巢生存,建筑高低错落地堆叠累加起来,大道小道交杂其中,像一个庞大的蜂巢。
血族居住的街区,建筑天顶很高,道路宽敞平坦,到处亮堂堂的,廊道和阶梯的扶手上每隔几米就亮起绿幽幽的灯。
现在是血族的睡觉时间,但桑古奈姆依然充斥着各种声响。
工厂里机器运作的嗡鸣,流水声,地层里暗生物窸窸窣窣的声响,再走远些,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总有“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时候,那些还清醒的声音,或是熬夜的吸血鬼,或是人类,是哪个都好,没一个到跟前来,也就没人发现她。
樗萤沿着一座桥慢慢地走,走到尽头,有向下的阶梯。
她迷路了,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观察观察地形再走。
也不知道米迦住在哪个房子里。
费里德前几天那句“看上我们米迦了”的谑言一语中的,樗萤的确很惦记那个叫百夜米迦尔的少年,不光因为他救了她,也不光因为他美丽,还因为他那双蓝眼睛,跟她梦里见过的那双眼一模一样。
她在还没认识他的时候,就先梦到他了。
樗萤用手撑着脑袋,叹出一口气。这么大的城市,找人如大海捞针,该从哪儿找起呢?
结果她视线轻轻往下一瞥,下一秒就在昏暗的桥下瞧见一抹鲜明的亮白色。
还是那身熟悉的防卫队制服,和标志性的纯金发色。
米迦尔仰坐在地上,长长的披风散在身后,处身那样脏污晦暗的地方,他却越发显得干净耀眼起来。
他很难受的样子,仰着脖子,抬手扯住领口,压抑不住地大幅气喘。
随后,他抱紧自己,整个儿蜷缩起来,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所有骨骼生生压碎。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桥下奔来,由远及近,是个八九岁的男童。
昏暗的地方常常有着人类返回住所的必经之路,那孩子大概是要回住处,一拐弯看见桥下的米迦尔,很是受惊,转身逃跑。
米迦尔却已经看见了他。
血族的速度一向很快,风声带过夜色,暴起的米迦尔按倒了男童,张嘴亮出尖牙,作势要咬。
樗萤站起身:“米迦尔!”
却没等她喊完,米迦尔就又松手放开了那男童。
男童死里逃生,肾上腺素飙升,非但仓皇从米迦尔手底下逃了出去,一边逃,还一边捡了石头哭着掷他,大喊:“怪物!”
米迦尔僵直在那里。
他是吸血鬼,他放走了自己的食物,浑身拆骨抽髓一般的疼痛随着那一声“怪物”疯狂泛滥,又渐渐地、习惯性地变作麻木。
须臾,米迦尔伸手在随手携带的小包里抽出一管非人血液,弹开盖子,仰脖喝下。
他抬头,望向桥上的樗萤。
开口惊动他的时候,樗萤就知道自己逃不出他的手心。
她倒没想逃,只不防他又是鬼魅一样的瞬移,出其不意闪到她跟前,倾身压了过来,像一场闪电般的劫难。
樗萤被米迦尔一按,又坐回台阶上,他一条腿跪压在她身侧,与她对上了眼。
四目相对,米迦尔认出樗萤,再垂眸扫她衣饰,眉头蹙起,抬手捏住她双颊,想迫她张嘴,看她的牙,确认她是否被血族初拥同化成了血族。
与天使般的外表不同,米迦尔出手很有几分蛮横霸道,在战场上属于一击必杀的那种。
他以为樗萤会吓到,会跟那孩童一样尖叫哭泣,结果她只是“嘶”了一声,轻轻皱眉,在他手下道:“疼呀,轻点力气。”
米迦尔一怔,下意识松了手劲,改换方式,拇指隔着手套,去启她的唇。
而她也配合地微微张口,眨着水眸,倒不像被胁迫,而是看牙医般自然又无辜。
如米迦尔打量着自己一般,樗萤也打量着米迦尔。
从远处,她只见他利落危险,现下凑近,她笃定他刚才经历了一番受难。
他的手还有点抖,脸上有汗,微微打湿了金发。
眼神那样孤高冷漠,眼眶却是湿润的,仿佛氤氲过眼泪,又生生逼了回去。
他很痛苦,想要吸血,人类的血是他的良药,他却不知怎的放弃到手猎物,选择了一开始并没有拿出来的那剂替代血液。
吸血鬼要吸血,是不好的,但米迦尔真有一种难言的魔力,樗萤看着他,甚至生出一些些怜意。
米迦尔即将抽手而退时,樗萤合掌握住他的手。
“米迦尔。”她迎着他玻蓝的视线,毫无畏惧,一抿唇,抿出甜甜的笑涡来,“我是樗萤。”